第3章 初到季家

三天后，季知非终于在空荡的别墅里看到第一位亲人。

        他在季家，准确来说是在自己的卧室里蹲守了两天，竟然没等到一个人回来看看他这位被横着送进门的病号。

        直到返校前的最后一天，他才在餐桌上看到风尘仆仆的季母。

        面带倦色的职场女性眉眼冷峻干练，原身容貌和她有几分相似，相似到出门绝对会被认出血缘关系的程度。

        可惜容貌的高度相似并不能打动这位五官深邃的女性，季母疲惫的神色让季少将无法摸清她的想法。

        不知是不是季知非的错觉，他总觉得季母神情中带有一丝悲意，可女士的妆容妥帖干净，从外表上完全看不出什么异常。

        曾经单枪匹马闯荡军中、凭借一己之力升至上校的季母当年在战场上受了重伤。跌破所有人眼镜的，她没有像此前一样快速复原、很快重回战场，而是选择急流勇退，甚至越过季父直接从季爷爷手中接管过偌大的季家。

        没错——作为季家的唯一继承者，季父对季氏的掌控力甚至还在季母之下，作为知名学者的季父对此也乐见其成。

        在仪态优雅地结束进餐后，季母的视线终于舍得在季知非身上停留，似乎在确认他肢体的完好程度。

        “你这次的报告我已经看过了，”她一直板着的脸难得松动些许，尝试调整自己的态度，“……你还想转系吗？”

        “因为这次的事，第一军校战斗系正式向你发出邀请，不过这还要看你的意思。”

        此前季知非来找她闹过无数次，就是想让她运作运作校方，好让自己挤进风光无限的战斗系。

        可是季母都不假辞色地拒绝了。

        今早接到通知后，季母本以为除了小儿子转进战斗系外，事情不会有第二种走向。

        季知非眨了眨眼。他没有原主的记忆，但原主某些莫名其妙的小习惯却相当有效地帮助了他——

        季二少习惯于将那些琐碎的通讯事无巨细地录像，这意味着季少将拥有一份《论如何扮演季小少爷》的全套参考资料。

        季少将不难得出结论，原主一直想就读首都第一军校战斗系的要求一直被季母无视，只让他自己瞎折腾。

        全联邦的人都知道，全首都星最好的大学最抢手的战斗系，可不是纨绔子弟能够随便进出的地方。

        现在的情况，唔，是他当时顺手救下基地后勤人员、为第七基地拖出救援时间后来自上面的奖励吗？

        季知非垂下眼，表现出符合自己人设的乖僻：“不用了，我觉得机甲设计系就很好。”

        这本就是因他异常出现而造成的乱局，不存在什么浪费原主机会的错处。

        在曾经的无数个日夜里，不要说无数次交付后背、性命相托的同伴和下属，季知非甚至自己都无法完全相信自己——

        他来自深渊，他凝视着深渊，他不知自己是否也会化作深渊的一部分。

        从始至终，季少将最信赖的，就只有一直支撑着自己的定制机甲阿诺德。

        然而阿诺德已经随季知非季少将的躯壳一同灰飞烟灭，永远消失在tl07号星球上方。

        如果他能在机甲设计领域做出一番成就，是不是就可以照着自己的记忆，将阿诺德完全复制出来？

        不用上战场、不用再面对那些勾心斗角的纷争，还依旧能和曾与他相依为命的机甲一同度日甚至能够复刻出等同于自己半身的阿诺德号——

        在必须以原主身份出现在众人面前的现在，再没有比机甲设计更适合现在他这位“季知非”的专业了。

        闻言，一直凝视着自己餐盘的季母终于抬起头来，深深看了自家小儿子一眼。

        她隐隐觉得有哪里不对。

        自从十年前的那次事件后，她最宠爱的小儿子就跟变了一个人似的——身体素质、精神强度等级的跌落都在其次，更重要的是小季知非骤然大变的性格心性。

        如果说年仅八岁的季知非原本只是过于聪慧的稚气孩童，那么车祸昏迷四个月后再醒来的小季知非，身体里就像钻进一条油滑世故的成年灵魂。

        虽然他们从未当面对峙过，但除了原主以外的季家三口人没有傻子，他们很快就得出结论——那已不是他们原来的小王子。

        接下来的十年里，披着季知非壳子的陌生人一路踩在季家人的底线上作死，耗光了他们对这道外来意识仅存的期待。

        支撑着他们没有将其赶走的最后一个理由就是，季家依旧期待着某一天，他们的小王子能够在这具自己的身体中醒来。

        就在刚才的短短一瞬间，季母几乎以为她的孩子回来了。

        但是，这怎么可能呢？

        她已经等待了十年，却只能无数次无奈面对自己的失意。

        “你不会后悔就好，”就像是完成设定命令般，日理万机的女性松一口气，“既然你这边没有什么事，我就回公司去了。”

        ……好像有点故事。

        咬着叉子的季知非眨巴眼睛，在触及到女士临别前那个微妙的眼神时，他才恍然大悟，将将叉子轻轻放在餐巾上。

        这是一个不太礼貌的动作，但在前世部下和对手不知道的角落，季少将其实很会放松自我，总有些孩子气的小癖好扎根灵魂深处，无法轻易改掉。

        在门终于被合上后，空荡的季家大宅最后一丝人气也被带走，季知非靠在长长的餐桌上，托腮看着季宅上上下下穿梭的机器人们。

        “系统，这里好安静啊。”

        是真的很安静，除了音乐的机械运转声。

        系统茫然答道：“在我们系统大厅，这是很寻常的分贝。”

        毕竟系统们不是人类，也无需开口，只要对接数据流即可工作。

        季少将在内心叹了口气。

        他真是糊涂了，才会跟系统一个非人的存在探讨这些。

        或许只是因为太安静了——他明明已经很习惯这种静谧。

        他揉搓着下唇，表现出几分苦恼：“既然我选择了学习机甲设计，那作为学习系统的你不该展现一点诚意吗？”

        系统弱弱发声：“只要完成任务，您就能获取学习点数……”

        季少将循循善诱：“你看，几百年前的蓝星时代就开始推出免费试听部分网课服务，这充分说明了试听网课的必要性。”

        系统据理力争：“系统商城从未有过这样的服务……”

        季少将勉为其难：“真的不行吗？唉，没有网课试听，那来点教材试读总可以吧？”

        不通星网的季家本宅没法下载星网上的资源，季二少终端内储存的课本数量约等于无，卧室自带的小书房更是空空如也。

        系统从数据库中匹配到名为愧疚的人类情绪，扁圆的体态硬生生模拟出人类拍胸口保证的豪迈：“这个应该没问题！这点权限系统还是有的。”

        季少将的心声带上笑意：“那就麻烦你了，系统。”

        这么实诚的系统，倒是让他有些不好意思了。

        虽然贵为首都星首富，季家却没有半点常见的豪富家族做派，冰冷的别墅内连一个走动的仆从都没有，只有工作重心各不相同的家政机器人们行动自如。

        五感敏锐的季少将可以感知到，在执行自己职责的同时，这些机器人身上的监控系统也无时不刻将视野分配在自己身上，这让他偶然升起的一点点对季宅的探究欲都消失无踪。

        季家人在自己肯定没有暴露身份的前提下都对原身如此戒备，这位“季二少”到底混得多差啊？

        几天后，季知非从衣柜里取出前几天送达的崭新制服，视线在胸前繁复庄重的校徽上停留许久。

        曾经出身研究所的他，被研究院虎视眈眈，被军部严防死守，谁都不希望季知非从自家墙角挖走潜力股，所以他从未收到过学院方面的任何演讲邀请。

        季少将并非不清楚有些人在其中动过的手脚，只觉得那些和他想做的事情比起来都无关紧要。

        不过这已经是过去式了。

        现在，时年十八岁的季知非是名正言顺的联邦花骨朵。

        终于站在上辈子只闻其名不见其踪的联邦第一军校大门前，季知非仰望着高耸入云的金属建筑愣神。

        识别出他学员身份的大门自动升起，让季知非迟疑是否该踏进去的，是校内学生如丧考妣的神情。

        是哪座战地又沦陷了吗？

        不，应当不至于，四个月前他就已将联邦多年来最棘手的西鲁多一族击退。

        之前袭击第七基地的瓦基扎只是盘踞于联邦偏远星球的局部武装组织，多半是听说自己殉职前来探查的，其真实实力根本不足为惧。

        联邦最为凶险的敌人几十年内都无法轻易来犯，所以身为最高战力的联邦明日之星才会成为弃子。

        尽管思绪纷繁复杂，季知非却依旧以外人看来气定神闲的步伐前进着，似乎全然不知昨天起就闹得沸沸扬扬的消息。

        等季知非走近，他才终于从哭到口齿不清的学生口中听出个大概。

        “呜呜呜呜呜，季少将他、他殉职了！”

        “怎么会这样——我还想挤进他麾下呢！”

        “现在事故调查结果出来了吗？”

        被自己死讯扑了满脸的季知非后知后觉地“啊”了一声。

        说好的自己不受欢迎呢？

        他无法忘记从自己第一次战场归来开始，那些研究员就一直在他耳边灌输的话。

        孤僻，乖张，没有团队意识……除了被绑在一起的伙伴们，没有人会愿意和他这种身份不详的实验体交心。

        那些属下会听自己的指挥，只是身为联邦军无法违抗上级的命令。

        此刻，季少将扭头看着已经挂满黑色飘带的教学楼窗户，深深怀疑自己是不是凑巧和别人撞了同一天忌日。

        出于各种原因考虑，联邦那些人本不会这么早将自己的死讯放出来——就连对那些弯弯绕绕并不感冒的季知非都知道这一点。

        可眼下距离自己物理意义上的升天才过去短短七天。

        这其中必然发生了什么。

        但是——

        已经开始试着接受自己新旅程的季知非却打算放纵一回，不再管那么多。

        他将指尖搭在左胸附近。

        在他手下，一枚充满蓬勃生机的心脏正砰、砰、砰地，坚实有力地跃动着。

        这是一具正常人的躯体，哪怕身处冰冷的修复舱中，也依旧温热如机师服里的加热元件。

        身为前·军部明日之星的季知非已为这片蔚蓝的星域付出自己的一辈子、即他仅有的二十余年时光，哪怕只能换来几个月的平静，然后回归正轨再次死亡，季少将也无话可说。

        只是，季知非还没摸清自己当下的状态。

        季少将带过的属下爱好千奇百怪，他本人也多少听过一耳朵关于“穿越文”的知识。

        若是穿越，那个自称是“系统”的家伙不该分给他一点这具身体的记忆吗？或是给他安排某项前主希望自己达成的夙愿，而不是让自己这样茫然无措地去翻原主留存的各种资料，他的过往也被揭过不提。

        现在的他在季家小少爷的壳子里，那么季小少爷的意识又去了哪里？

        穿着首都星第一军校蓝白色制式校服的季知非半阖上眼，下意识回避学校露天投放的全息投影中，迎接自己机体残骸回首都星时那些神色或悲痛或漠然的故人。

        哪怕只在这具身体上醒来短短七天，季少将也已想过很多。

        他总觉得，自己迟早有一天会把身体物归原主，而他不过是其中短暂一届过客，如果就这样和故人扯上关系，实在是误人误己。

        所以，像现在的这样就已经很好——

        作为前联邦少将的季知非，将会永远沉眠于所有人的回忆中。

        而终于获得解脱的普通纨绔季知非，终将会迎来属于自己的真正自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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