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命不该绝（小修）

“滴——滴滴！”

        耳边是忽远忽近的警报声，时而远到只剩缥缈的碎响，时而近到几乎在他耳边炸响。

        从混沌中骤然醒来的季知非猛地起身，愣愣直视着玻璃外侧刺眼的灯泡。

        他半长不长的黑发在温热的液体中浮浮沉沉，就像是一团涌动的藻荇。

        镶嵌着光源的天花板朦胧却刺眼，让季知非刚刚脱离黑暗的眼睛立刻生理性湿润起来。

        隔着营养液看外界，到处都是扭曲的淡蓝色光影，失真到仿佛是又一场梦境，然而身体传来的隐隐酸痛却告诉季知非——这就是一具孱弱却鲜活的身体。

        等到眼神终于聚焦时，他才发现自己正位于一间惨白到几乎无色的空间里，耳边还有作用不明的仪器正滴滴作响。

        然而这并不是叫醒自己的罪魁祸首。

        贴在他身上的探测片随着他的莽撞动作轻巧脱落，随之，警报声瞬间响彻这间不太常规却又设备齐全的实验室。

        “滴——滴滴滴！”

        他下意识摸向后腰的手扑了个空。

        这具只身着柔软贴身居家服睡衣的身体，显然不可能随身携带武器。

        “……啧。”季少将略感不爽地挑眉。

        在检测到仓内之人没有继续治疗下去的打算后，营养液被中控系统尽数排出，仪器探出的贴片也生出意识般自行收起，上辈子格斗术在联邦鲜有敌手的联邦少将此时不得不穿着病号服，在空荡的玻璃罐中盘腿而坐。

        他打量着自己不过十八九岁少年大小的手，恨不得将这双柔软无力的手瞪出一对洞来。

        无可辩驳的是，这双手手细腻温润，如同他曾在某位同僚办公室内见过的上好羊脂玉。

        然而美则美矣，对刀山火海里摸索过来不通鉴赏的季少将来说，形同易碎的玉石。

        这具掌心细腻无茧的身体，生动诠释了什么叫锦衣玉食的小少爷，以至于季知非不敢做什么大幅度的动作。

        他还没有从联邦少将变成文弱废柴之间的身体素质落差中习惯过来，用那些研究员的话来说，就是肉口体与意识的连接度不够。

        响彻这片空间的警报声依旧在季少将耳边回响。

        温暖舒适的营养液被自动调节到接近体温的温度，完全不显冰冷。

        这个味道……换个壳子也依旧五感敏锐的季知非耸动鼻尖。

        他的袖口还残留着金钱的芬芳。

        这款营养液昂贵到哪怕他作为军部的明日之星、联邦百年来晋升速度最快的人，也仅仅只享受过两次，还是试管状的10毫升口服剂版本。

        这可不会是那些人舍得拿出的手笔。

        看到屋内装饰的季知非略一思考，就反应过来自己正身出何处。

        应当是这具身体，也就是这个和他同名同姓“季知非”的卧室。

        在被机体识别出身份信息时，他隐约瞥到原身的家庭信息——是那个据说掌管着机甲制造、智能制造、交通出行、能源等诸多方面的首都星首富季家。

        不过这些年在多方势力的合围下，季家已隐隐有衰败之势。用他曾经在研究员小老板那里听到的说法就是，“不肯乖乖合作的家族”。

        季知非迟疑了一瞬，并没有直接离开营养仓，而是警惕地观察周遭环境。

        然而他观察来观察去，也只发现外面确实只是一间看起来精致却没有人气的卧室，他耳边持续作响的警报声形同虚设，至今无人进来查看。

        明明伴随警报声闪烁的指示灯已经熄灭，季知非耳边的警报却久久不曾停止，营养仓附近也没有仪器报警引起的震动。

        他随手点开营养仓内置的扫描面板，确认自己身上也并没有什么外置设备。

        就像这声音是从自己脑子里传来的一样。

        剖除其他所有可能，真相就只剩一个。

        季知非捂住自己还隐隐作痛的前额，内心自言自语：“出来。”

        毫无反应。

        耳边的警报声依旧在响个不停。

        他却从噪声中微不可查的几毫秒停顿中抓住了什么，右手攥拳就向自己的脑袋挥去！

        距离额头只有几寸时他才堪堪收力，那道警报声却依旧没有停止的迹象。

        放在大劫刚过精神虚弱的季知非身上，只觉得刺耳无比，但他总不可能真的把这具别人的身体剖开，把那个不知形态的家伙从自己脑子里揪出来。

        毕竟是别人的身体，很大可能是要还回去的——这说不定就是季家留给季二少的什么自保程序呢。

        季少将只是尝试几下，就兴趣缺缺地丧失了探索的欲望。

        对生活品质没什么追求的季少将而言，不过是一些噪音而已，没有什么是不能将就的。

        停止尝试后的少年竟然开始发呆，一直发出警报的声源觉得自己被小瞧了。

        持续了十几分钟的警报声终于停下，机械的电子合成音在季知非左右耳道巡回响起：“你是谁？”

        季知非并没有搭理脑内突然出现的声线，他慢吞吞地整理着柔顺的速干居家服，不动声色地观察起营养仓外的陈设。

        “你可以称我为大师养成系统，“机械音继续说，“你不是之前那个家伙——你们的精神波动不同。”

        季少将眼神闪烁。

        大师养成系统……是什么？

        听起来是某种凌驾于星网终端的存在——鉴于无论是他所处的营养仓，还是营养仓外他那枚还在服务范围内的终端，却不曾监测到他当前脑电波的异常，现在依旧毫无所觉的运行着。

        还有检测精神波动——他从未听说过这种说法。这并非是当下精神力检测的主流方向，他也从未听说过市面上或是联邦研究院里有研制出这种方向的计划。

        毕竟，比起精神波动，精神力强度更能体现一个人的实力。

        季知非不动声色地垂下眼，将心绪控制在波澜不惊一潭死水的程度。

        几百年来威胁到联邦的各族外星人层出不穷，其中不乏有能探测人类情绪、甚至以人类的情绪为食者，季知非作为联邦军中佼佼者，自然也曾接受过相关的培训。

        尽管如此，系统依旧能读出他的情绪变化。

        “你在困惑，在质疑我？这很正常，毕竟我是突然出现在你的意识里的。”

        季知非闭上眼，一枚灰色齿轮出现在他的“眼前”。

        自称为“系统”的家伙似乎对以这样的造型示人很不习惯，试图通过慢吞吞翻面找到最佳角度，即使这种行为让它本就分不清正反面的形象更加可笑。

        它对准季知非上下扫描的动作忽的一顿，镶嵌在齿轮中部的绿色指示带陡然闪烁起来。

        滴，滴滴，滴滴滴！

        “这感觉，有点熟悉……”

        轻微的电流声在季知非脑内稍纵即逝，他下意识做出戒备姿态，却连防备对象的实体都不曾见到。若非刚才的细微响动，他可能还会以为一切是自己的幻觉，可现在不会了。

        正在努力搜索数据库的系统问：“你，和这具身体的主人，是什么关系？”

        不知是哪一点触动了系统敏感的程序，它很快就从一开始的高度戒备变得亲切。

        具体体现在，系统开始在自己珍藏的声音库中努力选出一套最佳搭配，就像为见心上人精心打扮的毛头小子。

        “你，叫什么名字？”

        一脸隐忍的季少将自认经过大风大浪，却还是忍不住闭了闭眼：“如果可以的话，可以请你不要把标点符号念出来吗？”

        他终于忍不住：“因为这真的很怪。”

        不知道这个所谓“系统”的家伙究竟是从哪里导入的粗糙语言系统，听起来就很不专业。

        系统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它选中的声线带着四分怀念，三分不可置信，三分泣音——这分明是它从数据库中模拟出的最适宜情绪配比！

        过了半晌，系统才用委屈的腔调发声：“好的，我记住了，不念标点，就像这样。”

        “嗯，”跟这个奇怪存在对答过几句话的季知非终于颔首，“你的断句也有问题，不过这点可以慢慢学。“

        “你，好苛刻啊。”系统顿住几秒，露在外面的唯一一条绿色光带开始闪烁绿色的泡泡，试图用系统式爆哭谴责季知非。

        然而模拟出的电子哭音完全无法撼动铁石心肠的季知非，季少将挥挥手，将精神世界里飘满的绿色像素点拍到一旁，突然觉得这个自称系统的小家伙有点意思。

        但这份可爱不足以让季少将容许一个陌生的意识体存在于自己的意识之中。

        他捏捏眉心，“……所以，自称是‘大师养成系统’的你为什么会在这里？所谓的系统又是干什么的？”

        意识世界的绿色像素点还在持续增加。

        “大师养成系统，就是帮宿主们走上人生巅峰，成为一方巨擘的系统呀！”系统抽抽噎噎，“明明是我先来的！我比你们都要早！”

        季知非敏锐地抓住一个词：“你们？”

        系统不再说话了，灰扑扑的齿轮软趴趴地落在精神世界的地上，洇出一大团绿色马赛克。

        “早在这具壳子诞生的时候，我就已经和‘季知非’绑定啦。只是每次低能量休眠之后，我的系统日志都会被自动格式化。”

        像是为了避免自己再度陷入休眠，系统大力推销自己：“只要宿主积极学习，系统就会给宿主提供远超过这个时代的知识，早日帮宿主成为大师！”

        “学习……学习什么呢？我本就该是已死之人，”季知非沉吟片刻，“如果我成为某个领域的大师，你能够从我身上获得什么？你是根据什么挑选目标的？”

        系统陷入沉默。

        他眯了眯眼：“如果我不学习呢？你会……将我抹杀吗？”

        系统像是受了惊般拼命闪烁起来：“那怎么可能呢！人家可是良家系统！”

        似乎听出自己的新宿主求生意志不高，它刚刚收住的绿色像素点又开始向外跳：“督促宿主成材，我们是专业的呜！如果实在不想进步，那就……那系统就只能和之前一样继续休眠啦！”

        它清点了一遍自己的剩余能量，将自己的情绪对应到数据库中人类的悲伤情绪，又不禁悲从中来，呜呜哭了起来。

        就是用合成音“屋屋屋屋屋屋”毫无感情波动地念，每一个“屋”字都吐字分明、间隔清晰，比老旧星际飞船内部的仪器运转声还要冰冷无情。

        季知非头疼不已。

        他已经提取到足够的信息，索性在精神世界中凝出一只手，将齿轮拨动得自动旋转起来。

        具现出实体的齿轮很快晕晕乎乎地被迫静音了。

        “可我没有必要告诉你‘我是谁’，”季少将弯起唇角，似笑非笑，“你只要知道我现在叫‘季知非’，是一个暂时无法摆脱你的宿主，这就足够了。”

        短时间内，他暗中使用的若干种方式统统被宣告无效，系统看起来似乎对自己的尝试毫不知情。

        这个系统似乎已在季二少的体内待了很久，出于对自己直觉的信赖，他决定暂且按兵不动，看看这个系统真正的目的。

        往前追溯十余年，他的直觉也一次又一次救过他的命。

        淳朴善良天真的系统这才意识到自己被戏弄了：“哼！不愿意说就算了！”

        季知非莞尔，他这句真的是真话。

        “那么我该怎么称呼你呢？”他翻阅着系统在自己意识海里投射出的信息，随口道，“我看你长得眉清目秀，很像一团马赛克，不如就叫你小赛吧。”

        齿轮哼唧哼唧翻了个面，没有反驳，也不再搭理季知非，就跟从未现身过一样安静。

        原本的计划被打破，对季知非而言也并没有什么影响，他仰头看向这间实验室内唯一的装饰。

        模拟成落地窗的全息外太空投影，实时投射出镜头能捕捉到的无穷宇宙。

        季知非伸手探向那片深邃的星海，点点星光汇聚成的渺小河流在他的手心汇聚，多少光年外的恒星，在他掌心静默燃烧。

        他虚虚摊开的手再度用力攥紧，似乎想将这片星海永久地攥进掌心。

        从外界接收讯息的视觉信号可以被虚构，神经末梢所感知的痛觉却不会说谎。

        纤尘不染的玻璃倒映出一双冷淡的眼眸，柔顺的半长黑发服帖地附上少年苍白的脸颊和颈侧，一点点不显凌乱的自然卷，让这张青涩的脸看起来温驯乖巧。

        季知非轻轻按上这双湖绿色瞳孔，心中莫名复杂。

        原主的长相，竟然与他有七分相似。

        仿佛几秒之前他看到的那些扑面而来的灼灼烈焰与滚滚尘烟、那种能源仓爆炸带来的几乎侵入骨髓的疼痛都是自己的错觉。

        可他却出现在这里。

        季知非倚靠在营养仓内壁，禁不住低低笑出声。

        或许，是他命不该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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