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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第12章


四楼静悄悄,毫无人声,郁仪橡胶鞋底都发出回响。她开自己办公室门进去,空调的凉气,透入背脊。

        看一圈,白桌白椅白柜,水晶面淬亮淬亮,蓬蓬的树,当绿植摆墙角,还有盆红得滴血的花——恶俗让人不适。

        枯坐半小时后,郁仪受不了了起身。靠走廊的墙,嵌着整片玻璃,她踮脚越过遮挡的横杠,打探对面两间房。

        董事长室和经理室。那姓杜的经理门关得死死,但他爸的董事长室,红木门破开一条缝。

        “今天怎么来了?”郁仪起疑,他爸的房自然没什么不敢闯,但从那门的扇动,感到了点诡异——该是急匆匆离开的,门还没有关拢。

        “有什么急事?或出乎意料的事?”

        疑惑着,直接闯进。房里空敞,棕色的百叶帘拉开,阳光亮堂堂,但改不了一屋子红木的沉闷,红木还雕雕琢琢,是古旧过时的沉闷。

        那沉闷,郁仪站到硕大的长桌前,感觉变成一股沉甸甸,威仪的,有力的,让她全是血流涌动。

        ——沉闷,也像是引诱似的。

        “篡位”,蓦地想起了周忱用的这词。

        她坐到宽大的皮椅,往桌前挪,坐端正,自觉有种气势在升腾,很惬意。跟小时候淘气爬上这座,和家里书房大桌爬上的感觉,截然不同。

        是与我内心所想合拍吗,阳光亮得晃眼,郁仪遮下眼,晕眩眩地想。

        这么一遮,看到了桌上的日程。原来他爸是去与人会面了,标记的会面,安排了好几天。再一细看,还是去余豪家的科斯集团。那二公子果然说话算话,在借钱这事上,真有所行动。

        郁仪眯眼想,日程旁还有些文件,她另只手腾出翻,是各个厂的统计数据,长长的表格,密密麻麻,看去平平无奇。

        但她一张一张翻得仔细。更看出,有无墨的钢笔头,在上面戳出了一些隐约的点。

        “大小姐,走错地方?”正琢磨,门口响起经理杜春鑫声音。

        “是坐得无聊,实在受不了,要到处走走,”郁仪无所谓地抬头,不起身,“走累,坐着歇下。”

        “胡闹。”老爸郁成雄从门后踱出来。

        不是娇宠,而是厉喝。喝得郁仪瘪嘴站起,抄起日程表,在他爸面前摆正,咄咄地:

        “科斯集团,是我牵上线的,怎么我完全不知,还被说是胡闹?”

        “事情复杂,你还掺和不了。”郁成雄一脸冷漠,西装革履显得更冷,几乎是推挤地,让郁仪从椅子上移开了。

        而后翻着文件教训:“真打算做公司,那先跟个主管从基础学,我不搞二代空降这一套。嫌无聊,那别待办公室,多到厂里走走。”

        “我不是空降,是帮你解决难题,那天在书房,爸你言之凿凿答应过我。”郁仪恨恨提醒。

        “你是尽力……”

        “当个待嫁女儿尽了力,够了完了是不是,”郁仪火了,拍桌咬牙向她爸,“我要的不是这认可,我要的是亲力亲为做事。”

        “那就从头开始做,而不是在这耍脾气撒泼,”郁成雄冷冷站起,不耐烦,“你什么事都没做过,能掺和什么。公司不是家,要收敛点,收起你大小姐脾气出去。”

        站一旁的杜经理噗一声,应声给开门,郁仪头也不回走,不招嫌了。不过看杜春鑫金龙鱼似的光溜脸,还笑盈盈相送,就知道是这货吹耳风捣的鬼。

        一天一事无成,闷闷不乐到家门口,郁仪差点忘了昨晚捡的周忱。门内飘出鲜香味,热烘烘地包裹了她,让她匪夷所思地以为走错门。

        ——一直都是冷清寂静,两百平的大平层更是空荡荡地静。

        “做饭?”郁仪循香味到厨房门。

        “你冰箱物满为患,一屋厨具上佳,不做实在手痒。”

        周忱拖长调叹,郁仪看他居然穿了件罩衣,还戴上个帽,很是那么回事地在啪啪切菜。

        于是顺着他话解释:“哦,是我爸跟我后妈,为钓金龟婿准备的。”

        周忱刀停下:“那借用,不敢掠美自居,只是想找个法报你恩。”

        郁仪听他说得一板一眼,才心平气和地靠上门——这人,早上摆明是自己强掳他的态度,如今呢,总算是承认,承认自己照顾他一场的恩情。

        “恩深义重,那你好好报。”

        看周忱又洗又切摆出一堆,大厨似的郑重,郁仪嬉笑句走开,喜滋滋地由他去。

        周忱不知道从哪里摸出两白蜡烛,没烛台,便点在倒覆的小碗上。再从漆木托盘,摆出一溜小碟,腌橄榄、碎奶酪、杏仁和冒热气的菠萝派。

        郁仪看明白,这人是要弄一出西餐。

        “深藏不露,”瞧着讲究的阵势,夸周忱,“很正宗。”

        “用心学过,真是为报恩学的。”周忱抿嘴笑,摆玻璃杯,挪到餐边桌拿酒。

        郁仪更看出,这用心可不是百度菜谱的用心,手揪点菠萝派尝,啧啧再赞:“那好生用心,好吃盖过了百分之九十的派。”

        周忱倒酒笑:“分母是这世上所有你吃过的,没有衡量意义。”

        “有估量意义啊,吃得出,不学一年半载,难达这样水准。”

        “那你猜我学了多久?”

        “不止一年半载?”周忱俯身眯上眼,郁仪便大胆对视,眼神试探。

        “断断续续,五六年,有个大厨常来家里,一招一式,在旁看着学到。”

        “算你老实交待,”郁仪拿杯酒敬,烛光已把人晃得微醺,她歪歪头晃动杯,“你这么说真话,真是难得。”

        鲜芦笋小牛排,柠檬伴烤鳗鱼,香草牛肉卷,很是那么回事的主菜,让郁仪更信了周忱的话。

        又想,这是豪到什么程度,或讲究到什么地步,要请个西餐大厨蹲家里做?

        这人举手投足的矜贵和高傲,便是源于此吗?但怎么这么恶趣味,穿得颓废又落魄,要住垃圾堆破房子,还像对垃圾情有独钟?

        烛光迷蒙,核桃木长桌旁,周忱托酒杯轻抿,郁仪用醉眼看,眼前人,轮廓有种独特的雅致,肌骨分明,在昏光下半明半暗——看去幽深莫测,是幽谷深林似的诱惑感。

        “你变了好多。”郁仪打酒嗝开口。

        “嗯?”

        “以往阳光灿烂,现在阳光之下,好大一片阴影,”半醉,干脆肆无顾忌地打量,“像被什么挡住,又浓又厚的影。”

        “以往也有,只是跟你泛泛相处,你并没看到。”

        郁仪越过桌靠近:“眼前朝夕相对,所以我看到了么?”

        “看到又看不清,还不是云里雾里被蒙鼓里。”怨气,拿酒杯狠撞周忱的。

        “不是金龟婿,犯不着家底托出。”

        “又来打哈哈。”郁仪烦得一口干完。

        “你今天烦躁,”周忱夺走杯,一字一顿地正经,并不接话,“其实你也不一样了好多。”

        “愿闻其详。”郁仪来了兴趣。

        “以往清清淡淡,平平无奇,现在豪气,嗯,雄赳赳气昂昂,特立独行,就是脾气大,一点没改。”

        “看我看得挺仔细,”郁仪茫然笑,被说得原谅了这人的打哈哈,“像是被你看透。”“是,看透了,你这么烦,该是雄心壮志受挫,”周忱也越过桌,把郁仪按回,定定凝视,“不妨跟我说说。”

        夜气沁凉沁凉,薄纱窗帘,印出斑驳的影。西餐这点好,没有什么汤汤水水,也没腻乎乎的残羹。两人吃完,能有一勺没一勺地舀个布丁,轻言慢语谈话。

        周忱一言不发听倾述。郁仪拍桌子,撒掉闷气,杯盘哐哐响,他只含笑以对。郁仪感觉是对个木偶唠叨时,便猛拱起身,问:

        “你充耳不闻?”

        “在听。”

        “听得一言不发?”

        “不用发言,你是情绪发泄,”周忱无辜眨眼,“女人自金星来,金星小怪兽表演,只该静静看。”

        “挑破没趣。”郁仪一嗤。

        “看来还没发泄好,那带你去个地方,彻底消你闷气可好?”

        其实郁仪觉得已够,她的闷气多是摔锅砸碗发的,妥妥的金星人,情绪非要爆出来不可。眼前,叨叨一通已经算发掉,不过看在周忱好心邀,还是鬼使神差地跟出了门。

        走出门却没走出楼,周忱让电梯上到顶,出门即是天台。

        毕竟讲究的小区,天台整修别致:户外木全铺,点缀错落的石板,高台与低台间隔,简约玻璃作栏,一角还砌起一像模像样泳池。

        “一天,你把我家摸索遍了,是不?”

        天台没灯,好在月华如水,郁仪小心地往中间走,实在怕那没边的玻璃造成的惊悚感。

        “不是你说,小区像迷宫,非你引路,我走不出去么?”

        周忱落在后,居然还摸到开关,让栏杆的一圈灯亮起来。

        郁仪低头,无话可说:“再不敢说这话,自此你来去自由。”

        但她身忽一颤,肌骨紧绷,感到周忱自身后拥紧了她,挟带着她跄步。她无可抗拒地冻住,被携裹到栏杆边,低头,有种一步之距,万丈沉渊的恐惧感。

        “你抬头看。”周忱催促在耳。

        “看什么。”

        “远远近近,都可以,只不要看脚下。”

        郁仪依言照做,闭眼仰起头,闭得紧,慢睁时,小区长碑似的楼栋耸立,路灯自郁郁树丛中勾出道路。而更远,灯火璀璨,路似流动的光涛,奔涌在或明或暗的楼块之间。

        更远地方,地标建筑流光溢彩,如硕大荧屏,不息地放映光影。还照出远山轮廓,在夜的边角,起伏进绵绵无尽的幽暗。

        “我摸到天台,是想看清你说的迷宫,”周忱冷静声,“看清了,才不会被你威胁,才会自有把握,不至于再被你不由分说塞进车。”

        “记恨?”郁仪从陶醉中出来,心头起火。

        “不记恨,也不气恼,只是见招拆招。”

        “向我炫耀你招数吗?”

        “是想说,我觉得你爸说得对,你该听进去,”周忱觉得把人逗气了好笑,呵呵地,“你太性急,想不受制于人,就得自己先弄清情况。观察、熟悉,情况在你脑子清楚了,才好想出步骤,一步步地,得到掌控感。”

        郁仪一愣,周忱的肘臂在收拢,她感受到了他施加的引导,命令兼叮嘱口气,让她又不由自主地熏熏然了下。

        但闷气还萦在胸一点,冷声反驳:

        “我特立独行,不想也不屑被撇在一旁,只能慢吞吞地去了解。”

        “那你难得到掌控感,”周忱暗哑着,声气近耳,“该想,这是你为得到掌控感必须做的。”

        郁仪偏头,迷惑的神情,迷惑地由周忱握起她手,摇摇指远:

        “掌控,走到最高点,有如君临,一览众物。我以为,不管什么处境什么位置,人总是想这样,走到最高,因为唯有到最高,才能有凌风绝顶的快感。”

        满月升空,月光从半空静静地倾泄,在脚底五光十色的光海上,天台只是清亮清亮的朦胧。

        周忱掷地有声说完,催促问:“是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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