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第58章

白色缝纫机，课桌一样摆开，一排一排的。一米上方悬着照明灯管，灰白色的油漆地面上，整齐码着蓝塑料框，挨缝纫机近，用来装衣料或成品——东西都非崭新，透着多人用过的旧痕迹。

        众人站在门口，暂没吭声。因为眼前一尘不染，满目齐整，是异常的齐整，充满秩序感的工业气扑面而来，在近千平米的厂房，更有种排山倒海的震撼感。

        当然，没有人，也没有半片布料，诡异诡异。

        响起啪嗒脚步声，好歹从配电房里钻出几人。一中年人在前，宽脸宽身，穿着蓝色制服，还有三个精壮的男工，满头的汗，带些痞气地站好。

        郁仪默默点头。余豪看出那眼里盛满感情，明白这些人是郁仪的死忠，厂在倒闭边缘，还不离不弃替她办事，且全然尽心、一丝不苟的办。

        大小姐魅力到底赚了些人，旦遇风云，会是个叱咤人物——看着想，眼前绝境中的倔强，更看出这点。

        可惜，就没赚到自己最想赚的人。

        余豪准备“哎”声，没来得及，郁仪朗朗开口：“这样厂房有三个，总共2860平方，千余台设备、平车、拷边车、切修、锁链、钉纽这些常用设备都有，乘着还没招工开产，正是改造的好时机。”

        “这么好的厂房，不好好改造下，的确，挺可惜，”衣服饱满的业务员附和，老成地，加一句，“得让位给其他高产值东西吧。”

        郁仪在显而易见的嘲讽里，自己承认：“服装这行靠手工，是利润低，尤其厂里就几条传送带，落伍得不行，是被逼得快让位。”

        “所以，我们需求急切，”似表决心，“像你说的，不改造就得终结，在垂死边缘，刚好大刀阔斧、破釜沉舟地改。”

        说得气势满满，把一点露怯全盖过。余豪想，这大概是郁仪爸留给她的最后一点底，她起死回生能依仗的资本，面对着，雄心和志气装也要装出来。

        “大刀阔斧，那要改得多，”精瘦的业务员介绍，“首先mes生产系统，全自动吊挂和智能仓储是得做的。自动裁片、分拣、缝纫、筛选配对这些，看情况。还有针对贵厂的算法开发，做这个，才真正脱胎换骨，柔性生产。总之，至少至少，是千万级别的项目。”

        脱口而出一大段，这业务员已化身推销员。余豪意识到，郁仪暴露弱点，正是急切，让人逮着加码，项目往多里码，价往高里报——开场即咬住，预备在你身上捞够钱。

        “那多久能出方案？”郁仪倒心无芥蒂地。

        “方案按要求，加班干，要多快就有多快，”那老成业务员答，答着话锋一转，“就怕前期，真定合同，怕不好实现啊。”

        说着即现为难神色，沿着厂房踱步：“贵厂债务危机，这厂抵押出去了，最后做不做得成，确定不了。所以设计服务费，得先付，因为冒风险，头笔款可能高些，总额一半左右。”

        “多少？”

        “估计也得上千万。”

        郁仪不说话了。余豪想骂明摆着欺负人，几张纸收这么多钱，简直强盗。但郁仪克制，手紧拽套裙，又松开，不停拽，抖都被克制住。

        他看着，忽明白了眼前的精心准备。对这风险公司，是没人想绑上个合同的，不定哪天就收不回钱。

        所以，郁仪想找个技术公司做方案，当然是被加了码地打击。狮子大开口的打击还好，估计还有直接拒绝的。

        毕竟，再好的表面和气势，也掩盖不了公司破落的事实。

        ——呲呀！

        裂帛声，这气受得，郁仪居然把裙子拽破了。

        “想哭就哭吧。”

        余豪脱下外套，把郁仪一包，夹着出厂房外。把人按墙上，瞧着她瘪嘴，抖嘴唇，松口气，再瘪，人在颤动，眼里亮晶晶，却一点水也不出。

        “怕妆花了么？”无奈，低吼句，“衣服都破，还怕什么？”

        郁仪那滴泪终于掉下来了，悄无声息的。余豪知道不只这一遭，她还受过挫，估计自从回来，就马不停蹄地为那智能改造准备，结果全落空——瞧这情形，很想知道，她心里有没动摇过？

        “你一定要按照周忱指的路走吗，”凝视进眼里，叩问，“这么千难万难，也不想偏离半步？”

        “别无选择，身不由己。”郁仪一下从靠墙站起，眼红彤彤，余豪看她像是被点燃，满身燃烧，发散妆乱，她微弓身，走带着热度和力度——她心底某处的爆炸，引爆了她。

        “我只能救命稻草地拽着那山村小作坊，只能救命稻草似的拽他给我几张纸。我走不出自己的一步，我没勇气走，真的好无助，”嘤嘤哭，“除了信他帮我，我什么都不能做。”

        由大声到嗡嗡声，由暴走到蹲到地蜷起来。余豪觉得看出脆弱了，她人生第一次遭大劫，背负重大，的确不好承受，她到底年轻，是个没嫁的女孩，对某人生出无法遏制的依恋，无可避免。

        “你不说过他坑害你，恨死他？”又想起前段，两人乌眼鸡对着斗。

        “由爱生恨，恨他帮我不够。”郁仪理直气壮。

        好，解释得通。余豪不问了，摸摸郁仪头，想到是舍命陪君子时候了，陪她沦陷吧。

        蹲到郁仪身前，把脸侧过，咬咬牙打气，掰上她头，把她嘴唇往自己脸上一印，乘人还没反应过来，赶紧逃走：

        “你要我来，我还发挥点别的作用哈。”

        边擦口红印边进到厂房里，脸上露出甜蜜神色，对那两个精明能干，吃人不吐骨头的业务员，咧嘴一笑：

        “我科斯集团经理，无功受禄的经理。这厂房本是抵押我家的，现在不算了。因为我看上了这片地的主人，比起人，地就不值一提，你俩说是不？”

        边笑边发名片，伸手待握，那两货终于反应过来，倒心领神会地好好握。

        余豪想他二公子还是小有名气，直接开门见山：“我未婚妻不方便，我来代表她谈，她喜欢的，就是我想要的。”重重强调。

        “这片地，我是想好好投资，不过，我做起来，手笔跟她不一样，贵公司小规模，不太够格，不过能有适合的方案，我可以考虑考虑。”

        一壮一瘦就点头哈腰，表示方案一定有，会速速奉上。

        “与你们定合同，设计费就是设计费，按行规来，”满不在乎的赶人神情，“别担心风险，我这边兜着，要是不想做这笔，那好走不送。”

        “做，想做……”两人点头哈腰更甚。

        带着英雄救美的得意，余豪喜滋滋回住所。

        日暮，光昏昏的，大理石门廊尽头的窗，不知哪个碍事的把窗帘拉上了。还没到开灯时候，从楼外到走廊，无边无际的暗，周遭冷冷硬硬，似有阴风拂过，他阿嚏一下，狠跺两脚，想把感应灯跺开。

        “这边就住你一人？”窗帘那里，响起水滴似的叮咚声。

        “没错，显而易见。”

        余豪松一口气，这突如其来的阴森森气场，这清得快碎的嗓音，除了绾音小妹妹还有谁。

        “你能自己摸上来，该看清楚了，是住我一人，估计是那什么社区张干事带你进来的。”对这突然的闯入说两句。

        “我刚到，没地方去，投靠下你。”绾音拖动箱子，理所当然地现了身。

        余豪见她确实风尘仆仆，白棉衣泛黄，脸上是没睡好的青白，还有没洗的油光，好在清灵样没改，还是瘦瘦的豆芽菜，更添了份村里的山野气。

        生亲切感，毕竟借人家当小三混过，还有绿皮车同行的情谊。只是这么上门，孤男寡女，到底有点为难：

        “你一人从草田村来吗？”

        “当然，你们都走掉，一走了之地走，我来找你们。”绾音坦然答。

        “为什么先找我？”

        “说了没地方好去。”

        余豪想她真没地方好去，要不是在读书，跟打工妹没区别，第一次见面，就是周忱把她硬塞郁仪家里。如今办过休学，郁仪的房已卖，她能找的地方，真只有自己这窝。

        在城市，一直依赖周忱，如今周忱没得依赖，就依赖他交代过的话，交往过的人——哎，逃不脱。

        余豪不想多问，啪啪开门锁，绾音则开窗帘，光明正大地走进去，转头道：

        “你确实正人君子，改过自新了，我相信住这儿几天没问题。”

        原来刚才“孤男寡女”的感觉这样来，这女孩搞得黑乎乎，是在试探有没危险，估计这房里的“危险性”，周忱也跟她交代过。

        “是，你谢你周哥哥逼我改邪归正，坐怀不乱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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