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第59章

“你觉得草田村怎样，我家乡？”递上杯水后，绾音坐下即问。

        提起草田村，第一印象是飞土走石，砸头而来，余豪想说这个也不太好，毕竟人家老家，于是隐晦点评价：

        “很特别，令人没齿难忘。”

        “像你这样的人，肯定难忘，从骄奢淫逸到筚路蓝缕。”绾音讽刺地，又温和一笑——难得的讨好的笑。

        余豪后退一步，没吱声。

        “你最难忘的，是不那村其实不错，山景优美，野鸡野鱼好吃，溪水好喝，只是差一条路。”

        这是说过的话，余豪一惊，对那云林市领导说的，只郁仪听到，估计为迎合人发给过绾音——既有联系，绾音怎不去找郁仪？

        绾音在温笑，地上有张雪霁图的废稿，轮廓依稀，她主动去捡，晃到余豪眼前，就当人默认，然后摊开身后箱子，摆出一大片东西。

        是设计图。余豪看过去，看到盘腿坐到了旁边，他雪霁图是印象感觉，绾音的图就是理想感觉，从萧索清冷，成了实打实的山间美好栖居地。

        层楼屋瓦，石板栅栏，后衬山川幽邃，林木蓊郁，还有精巧的木构造，点缀动物q版石雕，老虎瞪眼，兔子呲牙之类，真是又风雅又有趣的地方。

        明白是眼下流行的山野民宿。城里人待腻，要古朴、宁静、自然，就有人跑到偏僻的村，把破屋旧庙改造，或者干脆自己建，一旦网红，接连客源不绝，就此做成笔大生意。杭城西边早涌出一大堆。

        是啊，绾音学的是设计，不愧是出来了的人。

        这鬼女孩回去不是搞迷信，是正儿八经想振兴家乡。

        “草田村的未来么？”赞赏说，“你好用心。”

        “我想象的，也是个才读两年大学的献丑图，”绾音挪画纸，就趴地上往上看，“你功夫比我高，我要你帮我改。”

        乞求姿势，不自知的，冷淡又热切表情，黑眼镜光点颤颤地期待，余豪咽口口水，使劲想构图他确实能提升，设计也能加强，本事的确有用武地，就蹦出句：

        “你比郁大小姐合我胃口。”

        大概表情让绾音误会，站起来凛然：“我晚上会把床抵着门睡。”

        一冷汗淌下，余豪就坡下驴：“好，为改图你狼窝虎穴都敢闯，这事我揽下了。”

        “不只是图，我想这实现，”绾音更热切地靠近，“村里那么美，那么特别，若有一条路，不定能实现。”

        “从长计议。”不给保证了。

        下一步被绾音揪起衬衣口，由于个矮，刚好揪到胸间，扣子都快揪崩，肉也给抓疼。

        她声嘶力竭眼红着问：“你们怎么能半途而废，怎么能，那么一走，了无音讯？”

        “问我？”绾音自说自话：“你们走后，老书记还在凿路，根本凿不通，考察的人来了几拨，没说好话的，凑热闹的记者也去了，专拍那种塌方的赚眼球场面。”

        然后手一放，眼红得扑簌簌湿了，凑在被揪开的衬衣缝：“你们半途而废，那村也许就再没希望……”

        余豪不知作何想，脑子和身体在交战，狠狠心，手撑上绾音双肩，格开了她，在一臂之遥后说：

        “一切都是你们新书记安排的，你周哥哥，我只是听他摆布，你问我，我也不知怎么答你。”

        “你知道周忱在哪儿吗？”

        “我也在找他。”余豪摇头，心里更惊——周忱像真的消失，都在找他，都不知他在何处？

        “他逃不过，他得报恩偿命。”

        这如怨鬼附身的凄厉，让余豪浑身一凉：“别说得这么吓人。”

        第二天，余豪觉得还是得想个法。他不敢沾绾音，人家冰清玉洁不说，动辄鬼上身，实在惹不起。还有，即便够私密，同住也是难掩耳目，那邪门张干事又上门发东西怎么办——社区无孔不入，尤其是他这种有前科的。

        她应该塞到郁仪那里，郁仪当人家准小姑子，收留几天问题不大。于是第二天，也没跟绾音说，自作主张把人一带，说是去拜访朋友。

        但每次到郁仪家都鸡飞狗跳，这次来了个大早，也没例外，撞上大型鸡飞狗跳现场。

        郁仪抱着她家门口的石柱子，茫然若失站，脸上残妆未消，还蹦了颗鲜红痘痘。他爸一脸黑地站在台阶，板脸很重，紧咬嘴对着台阶下的一群人。

        那群有老有少，佝偻着背牵着小孙子的老人，在后面壮声势，而前面喊话的基本中年人，操着地方话：

        “老郁，给个说法。”

        “在这住了多少年，这点义气都没有。”

        “出尔反尔。”

        “你害了我们一大片。”……

        不只家庭恩怨了。余豪看情形，赶紧闪一边，吵声声震几里，噼里啪啦地热烈，他拉上绾音过墙角，躲好了看看再说。

        骂骂咧咧中，明白大概。

        原委是这样，这一大片自建房，喜大普奔地要拆迁了。不过大都精明的小老板，深谙套路，明白越强硬，便越好要价，准备一个都不松口，集体当钉子户再说。谁知一夜之间，这个口被郁仪爸给破掉。郁仪爸跑去街道，自告奋勇签了同意书，得了笔签字费，一个白晃晃的“拆”字，也显眼地打在了侧墙上。

        意味着，范例在前，依此进行，一帮人想讨价还价的价位，可能再要不到。

        谋财等同害命，难怪这么群情激奋。

        余豪听完，背抵上粗糙的墙，想没法提塞绾音这话了，好生不巧。也想到郁仪，她昨日的倔强和心酸，他爸有此举动，是卡在这当儿要筹钱吧。

        “对不住你们，是我，对不起老邻居们。”

        台阶上说话了，仰天长啸声，却是沮丧又模糊的。眼见郁仪爸老泪纵横，拖着脚往下走，十几年的商海笃定，一瞬无影，成了小孩子般的无奈仓皇。跛脚的样子，松弛的宽身躯，真像给人看笑话似的。

        “对不起。”

        他走到人群前，毫不迟疑，跪了下去，谢罪似的深埋下头。

        骂声总算消了点。至于吗，余豪想，一拆升天的不知多少，巨款来砸这帮人，还贪得无厌得寸进尺，给闹成个苦大仇深的场景。

        再看，郁仪爸爸都半老了，头发星点地白，不顾老脸，一个人这么平众怒，该是想回护女儿吧——任由嚷下去，郁仪压力不知得滚成多大。

        但不知是吓的，还是无动于衷，郁仪始终抵着柱子站下面全没看一眼，由她老父亲长跪不起。僵直的背，像惊弓之鸟那样耸起来。

        “老郁，这太不好意思。”有人扶郁仪爸。

        “不是认错的事。”

        “把钱还回去，把签的字反悔就行。”……

        一群人又叽叽喳喳，不过口气好了很多。

        而高台上，郁仪总算转身，无惊无惧，一脸看不起人的神情，郁董上身，气势慨然开口：“各位都炒股吧，该精通见好就收，不要贪得无厌，更该精通什么在定乾坤，万万不能逆大势行。”

        边说边走下台阶：“你们小瞧街道了，背后是大政府，这些年不知拆了多少房，都拆成精，十八般对抗，就有十八般武艺。”

        “说什么呀？”

        郁仪抬手机看一眼：“我搞到份内部资料，叫‘拆迁十条’，其中啊，对付要挟要价的，叫“拔钉行动”：先把规划国土叫来，拆违章建筑，三层以上全给拆；公安工商叫来，查违规经营，什么出租当厂房别想了；城管骚扰，杂物不许堆，垃圾得分好，小广告大广告清理；还有树个喇叭天天喊政策，吵得你耳朵都生茧……

        “请问，各位受得了吗？”胸有成竹问，“自信扛下去，杠得过这十八般武艺吗？”

        “别多想了，即便我家不签，街道也不会加一分钱，那样岂不鼓励钉子户，”跑去把老爸完全扶起来，“不是急拆，补偿有成规，人家有时间来慢慢耗。”

        一圈人裂裂嘴，搓搓手，无言以对了，渐渐散去。余豪站出来，想郁仪这番话的确有说服力，说得人哑口无言，果然内部资料——还感觉，什么“拔钉行动”，跟周忱那货的狡猾如出一辙。

        屋前，郁仪松弛下来，又抬起手机，手扒紧，闭眼长叹一声——敢情刚才的僵立不动，是在偷偷摸摸查手机？

        人群散后，轮到郁仪像谢罪，对着她勉强站住的父亲，噗通跪下去，果断说：“爸，我知道你不想拆。”

        她跪得该比她爸疼，水泥地粗糙，她自虐似的摔跪，响声可闻，身稳稳地，她咬着牙忍着疼说：

        “那些邻居也不想拆，不想，住了这么多年的家，一朝什么都没了，”回望五层的“豪奢”自建房，眼神定住，“尤其那些阿婆，在这里一辈子。感情上，接受不了。”

        不舍眼神，余豪碰到，觉得这奇葩装饰的房也没那么丑了，那种关门闭户，全不打扫，情有可原。也许郁仪出生、成长在这，也不想回忆起前半的人生，一点凭借都没有。安土重迁，草田村的人死劝活劝不愿搬，大概同样道理。

        “什么接受不了，你不说吗，逆势而行不可取，要拆，迟早要拆，晚痛不如早痛。”

        她爸像觉得郁仪莫名其妙，几下把她扯起来。

        郁仪被扯起一半，又自己挣扎了跪：

        “爸，我没说急要钱，我可以筹的。你要是真不想拆，不想对不住街坊们，我们把钱拿回去，毁约，跟他们一起拖拖看？”

        是啊，那设计费，狮子大开口的千万不至于，那种大规模改造，百万总是有的，何况若真要推进，一步步的钱就得及时到位。

        说来，碰上拆迁是枯木逢春，及时雨正好，但说到感情，的确剪不断理还乱，郁仪大概感觉，她要做的事，让她爸落脚处都没。

        “怎么可能，签就签了。做你该做的事去，这事你别管。”

        郁仪爸跺脚，气急败坏再把郁仪拉起来。

        “我还没签，这屋有我一份。”郁仪怼。

        “我说了算，我签就够了。”

        “你怎么不跟我商量？以后住哪儿？”

        “给租房补助的。”

        “爸，我不能保证，要租房租到什么时候，或者，有没钱一直租下去……”郁仪冷冷静静说。

        冷静得辛酸，余豪耐不住跑出去，这点滴水之恩能够给，他握上郁仪手：“你要真那么缺钱，我还能帮一把。”

        谁知碰上郁仪爸一嗤：“你别想用钱笼络她，侮辱她。”

        “大伯，这从何谈起，说过我们是朋友。”

        郁仪爸直接把他脸一掰：“昨天，你强按郁仪亲你。”

        求助地向郁仪看，可郁仪又扒起手机，全没反应，这下真是跳到黄河也洗不清，估计那口红固色强，还有隐隐印记在，脸被郁仪爸掐得生疼。

        “不想与你们家扯上钱，已经栽过一次。”郁仪终于发话，“还有，以后帮我，也不能不由分说，做出越过界限的亲密。”

        说得郑重其事，“界限”又语焉不详，余豪警惕了，手自觉放开，明白郁大小姐亲密的界限，大概只留给了心中一人。

        “不过，朋友还有得做。”大小姐又嫣然一笑，挽上胳膊，凑近耳说，“周忱回我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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