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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2章 第62章


郁仪自告奋勇,混到附近的社区,谎称被公司要求,要做够志愿,服务社会,以志愿积分证明自己品德高尚,以求绩效里虚头巴脑的一栏有个好评。

        京城的社区,各路货色见多,自然来者不拒。加上活儿也格外多,赶紧一股脑地派上这种愿打愿挨送上门的。

        于是接连三天,郁仪巴巴地套上红马甲红袖章,从刨垃圾堆分垃圾,到拿钳子满地捡烟头,到挂个喇叭游魂一样巡逻,鄙事干尽。街头干风,把脸都吹裂了口,一天来风沙,手脸又糙又黑,头乱蓬蓬,裹上黄尘,看去真有几分沧桑的居委会大妈样。

        “你快修成正果了。”余豪对怏怏回酒店的郁仪说。

        “但愿。”郁仪打起精神,咬牙切齿,“那片住宅巡不进去,怎么其人之道,还治不了其人之身?”

        余豪想周忱那人精哪是你学得来,但想想,郁仪也有郁仪的好,好生坚忍,于是安慰地拍拍她:

        “精诚所至金石为开,我觉得你已经够诚了,加油。”

        结果拍了一手的灰,对上郁仪被鼓励了的眼神,觉得,还是不能放任她被社区糟蹋:

        “最后一天,不行再想想别的法。”

        第二天,转机来了,果然精诚有用。那片住宅被攻破,指定范围地要派志愿者去,是因为一住户人傻钱多,中了电信诈骗的招,刚房产交易的钱,被骗走近两千万。苦主求告,舆论哗然。社区应上级要求,小传单打印起,喇叭里的口号录好,赶紧挺进去,对这帮钱多的做防诈宣传。

        乘着人手不够,余豪带上绾音,也混了进去。

        这次光明正大,趾高气扬。虽然从后门进,跟工人保姆自不是一路,可以理所当然拧开喇叭,寂静想怎么打破就怎么打破——喇叭里传出京片儿女声,菜摊吆喝式地,循环播放某某被骗一千八百万,真是说不出的滑稽。

        社区工作,一视同仁倒是,高低贵贱,“服务”起来并不改样。

        郁仪凭借三天的工作经验,直截了当了,认出路后,噔噔敲上那栋现代建筑的门,是门铃也不找,直接拿喇叭柄警告式地敲。无人应后,就动口开喊:

        “邻居被骗千万,防诈知识了解了解,谨防财产损失。”

        暗棕色的平板铜门,应声开了半扇。郁仪口没合拢,传单举在半空,犹如冻住。是的,她就这么猝不及防地,撞上了念在心的周忱——不是蓦然回首的灯火阑珊,而是套艳红马甲以灰扑扑脸,聒噪地宣传防诈骗。

        余豪一步跟上,怕郁仪不知应对,当场翻车,周围还有不少红马甲,眼看那屋里也不是周忱一人。

        不过跟上后,他也有些楞,迎面见周忱坐在轮椅,白色毛衣,松松地套在身上,领口袖口露出绵软的睡衣——白灰色调下,清楚看出,这些天他已那么瘦,脸灰白如纸,眼皮也像沉重,不过眼角嘴角,还是有故作嬉皮的笑。

        他是被那后遗症折磨得苦不堪言吧,真像是鬼魅缠身般的可怕。

        一时,除了对郁仪的担心,余豪也不免分出心思,怜悯起这人来。

        门厅敞亮,天光正好,门外仍有往来吆喝,这么茫然相对,不是办法。余豪干脆怜悯得,站到与郁仪同样近,打算要么推她进屋,要么拉她走人。

        却见到周忱一派平静,如对久等的远客,满心欢喜,欣然来迎。

        郁仪僵半空的手掉下了,眼神撇开,并不理周忱的欣然。身后喇叭一阵响,她便依照职责,摆出爱管闲事的大妈样,一手支腰,大惊小怪地挑眉:

        “呦,年纪轻轻,这怎么了,害的什么病?”

        ——她要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了。

        周忱很好笑地:“本来还好,风寒感冒,可有人天天骂我、咒我、不放过我,就病上添病了。”

        郁仪不理这茬,斜眯着眼轻蔑:“年纪轻轻,该多为社会做贡献,天天闷家里窝囊吧。”

        接着塞手中传单:“帮忙做下防诈宣传,人心不古,恶徒当道,我就被骗得家产荡尽,落脚地都没。你反正没事,向你周围人多说说,祸心深藏的骗子,千万得防。”

        话带双关,周忱被说得无言以对,也哭笑不得。郁仪乘人楞着,继续进攻,把传单彻底塞周忱手上,而后拽人家手——像怕他会跑掉消失,两手掐紧手腕地,颤抖地紧拽。

        周忱嗤气以对:“你说的,我照做。”

        明显地不对劲,明显地欺负人家行动不便。郁仪像个大红虾一样缩在轮椅前,咄咄逼人地,使那轮椅往后滑动,早引得屋里人注意。一阿姨跑出来,套着制服围裙,估计清洁工之属吧,大声惊呼,问出了什么事。

        周忱果然“照做”,扭头介绍:“乔阿姨,是社区上门来,隔壁被骗了千万,要小心。骗子猖獗,特别是那种横冲直撞撞上来,有事没事扰你两下,你再见她又翻脸不认账的,要小心啊。”

        余豪惊魂未定中看出,这姓周的回头刹那,吐舌头对郁仪做了个鬼脸。

        但郁仪不是那么好讽刺的,像是更来劲,凑周忱也更近:

        “还有啊,防盗也要防火,都是关系安全的大事,要放心上,”手往周忱身下扒,“天气干燥,取暖用电注意,这充电口吧,毛毯毛茸茸地盖着,掉两根毛在里面,充电起火怎么办?”

        轮椅电动,座下有个充电口,也不知郁仪怎么发现的,这时揪住覆着的毛毯角,一阵拉拽,边拽边气急败坏数落:

        “这么不小心,要是起火,危及生命怎么办,别以为命是你一个人的,你命可牵扯到很多人……”

        毛毯半垫半盖,周忱被拽得,已被毛毯裹成了囫囵一团,眼看就要抽到地上,半句辩解不得。那阿姨又惊呼,但受到郁仪剜眼一瞪,赶紧手忙脚乱去帮忙抽。

        这架势,好像抽走毛毯,真能挽救一场火灾。

        但心火已漫得无边无际,不是抽毛毯欺负人能解决。

        余豪不得不混进是非了,也加入抽毛毯队伍。先把发疯的郁仪挤一边,把周忱从毛毯里放出来,抖抖红马甲,正经说话:

        “大姐,做群众工作,注意方式方法,别见小白脸,就对人家动手动脚。”

        正准备迎接郁仪的还嘴时,瞧见周忱自己把毛毯抖走,好整以暇端坐,仍笑意相迎地朝郁仪:

        “大姐说的是,我房里也隐患不少,麻烦帮忙看看?”

        郁仪欲哭无泪样子:“别叫我大姐。

        太过整洁,以至不敢迈步,生怕扰乱一丝一毫。

        本就是极简风的单色装饰,客厅总共白、灰、黄三种色,还到处擦得锃亮锃亮,一层不染,走进去只觉得瘆得慌。

        四顾,不知哪儿站哪儿坐才好。

        清洁工乔阿姨让余豪和绾音进屋等。郁仪自然早跟周忱跑上楼,反正光天化日,她又不担心吃什么亏。余豪和绾音窘站,乔阿姨好心让出一板凳,是她做活累了歇脚的。于是,两人巴巴地望着宽大八人组沙发不座,缩手缩脚挤小板凳上等人。

        客厅正对着半墙玻璃,窗外是一隐蔽的小院,长藤低树,绿意萌发,也被修成一丝不苟的盆景式。头顶空灵的黑线,构成个巨大的古钟形状,隐有一圈灯管,更衬得空间泠泠森然。

        同这屋的设计一样,一切清冷、孤寂、曲高和寡。

        主导这些的,一定是个异常严谨,或异常寂寞的人。不会是周忱这种因俗就便的不讲究人。

        有风,垂直的长帘纹丝不动。余豪对这主人生了莫大的兴趣,他与各色人接触过,世面见过,一眼,便觉这主人是个不屑混于大众,冥冥孤高,我行我素之辈。

        认知到一定程度,众人皆醉我独醒的寂然吧。

        就想,周忱那种脑回路其大、不可理喻的任性,是这师长的教导吗?

        好奇想周忱时,感应似的,听到了周忱的哎呀声。八成郁仪话不对头,又耍脾气掀翻人家。刚猜到,又觉得不对劲,有郁仪嗯嗯嘤嘤的饮泣——赫然传来,这是怎样战得不可开交?

        耐不住心痒要去看看,两人打闹出什么事也不好。

        木质的楼梯扶手到顶,将空间一分为二,尽头圆窗,光线晒下,往白石阶梯一望,满目的巧致结构之美。

        可惜要偷偷摸摸,蹑手蹑脚,还不敢往上走。

        余豪想到周忱走的是楼梯后的电梯,想那条道会掩人耳目一点。

        不过后知后觉瞧见了摄像头,哎,破罐破摔吧。

        到二楼,循声找到两人。周忱茫然凝视窗外,背对着郁仪,一束耀眼的光,从杉树梢上照下,把他拉出显目的影,也使这房里熠熠生辉——割出一目了然和晦暗不为人知的两部分。

        如同舞台上打光,仅照亮人物,而眼前的门框遮挡,窗帘半掩,和室外参天的树,都让布景晦暗。

        周忱又显得不真实。如舞台上的人,尤为出格,与常人,是很不一样的感觉。

        不过郁仪一开口让感觉真实,她还保持着京片儿大妈调调,只三天,像是模仿上了头:

        “你丫混蛋,别想半途而废,这跟始乱终弃差不多知不知道?”

        周忱噗嗤一笑破防,但没转过来:“你直接说始乱终弃算了,亲自上门声讨我,是为这个。”

        明显见郁仪脸阵红阵白,手拽上红马甲,给羞的气的,却眼中溢水光,强忍着平静:

        “你知道我说的,不全是这个。”

        “你凭空消失掉,那做到半截的事怎么办,你不现身,什么都悬而未决,很多人的命运都悬而未决,包括我,”诚恳说,朝那背影一扑,“我没信心走下去。”

        周忱倏地移开,居然让郁仪扑了个空。余豪才理解郁仪怎么扑蝴蝶式地扑,估计捉了周忱不只一轮。他那滑溜溜轮椅堪比移形换影,操控起来,真不是人能扑到的。

        简直猫捉老鼠游戏。难怪郁仪晓之以理、动之以情,没再用强耍狠。

        周忱移到了侧对她,没看郁仪,也没理会她的诚恳,他双手交握,肘搁到扶手,稍仰头,无奈又无辜地:

        “有心无力,你看我站都不好站,寸步难移,哪能按你说的现身。你都不可怜下我?”

        最后一句尤其重,含娇带嗔,无限凄凉意,令人难以置信。余豪大跌眼镜同时,也觉察周忱的话怪异——不在点上,不知道飘飘忽忽、躲躲闪闪在说什么。

        “你才不是。”

        郁仪更重重地,像是要验证话中真假,瞅准机会再扑。周忱装可怜的当儿没躲过,被郁仪拽住椅背,躲起的乌龟一样被翻开壳:

        “真的寸步难行,你要如愿,除非巧取豪夺绑我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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