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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家书


《耽佳句》

        ——摩悠#2022426

        “薛公子又这么早出摊?这天寒地冻的,进来挑个喜欢的姑娘呀,好给你解解乏。”

        长安平康坊多青楼酒肆,歌舞喧声向来不分昼夜。这不,青天白日的,就见门口一个小少年正被拥拽着往青楼里走。

        “云雀姑娘这是又看上哪家公子啦?”薛适一语道破。他一收指间转着的笔隔在两人之间,不动声色地退了几步,“你每次这么说,就是想找我代笔了。说吧,这次是想写情书还是送诗?”

        “就知道薛公子脸皮薄。”云雀笑着在“公子”两字上加重了些语调,也不拉着往里走了,喜笑颜开地坐在薛适支在一旁的代笔摊上。

        “那个……薛姑娘,”云雀小声开口,“这次的公子喜我声音娇软,想听我吟那种……子夜吴歌,你可会写?”

        “哈……”薛适干咳了几下,“没问题。不过姑娘别忘了——”

        “知道知道!”云雀先一步打断,“我逢人就讲这摊上代笔的小公子可厉害了,什么都能写,只有想不到的没有他写不了的!你最近的客人是不是明显多啦?”

        薛适点点头,云雀压低了些声音笑道:“薛姑娘小小年纪就女扮男装来长安,其中辛苦我年轻时也经历过。看你代笔的生意越来越红火,我也跟着高兴。”

        两人说笑间,薛适也写完了。云雀前脚刚走,薛适就见一个戴着金制面具的少女随后站在摊前,正居高临下地睨着她,神色倨傲。

        江岑许一身月白袄裙,肩上系着宝蓝色的披风,身量高挑而修长。千叶莲样的面具遮了她大半容颜,清冷之下,疏离更甚。

        薛适敛了敛目光,端出营业的笑容,温声道:“姑娘要代笔么?”

        “语不惊人死不休。”江岑许扫了眼摊前立的幡子,白底黑字,龙飞凤舞,但眼前的人却是副典雅沉静的长相,额上系着根白色发带,头发也只用几根毛笔束起。

        她不动声色地收回目光,轻嗤了声:“你倒自信敢用。”

        “要是不自信,怎么能有幸吸引姑娘来呐?”薛适装没听出江岑许话间的嘲意,一双眼弯弯而笑,“姑娘想写什么?”

        江岑许没答,只是漫不经心地搓磨着桌上的纸,又敲了敲一旁摆着的木盒子,架上的几根毛笔也被她随手摸了摸,似乎颇为感兴趣的模样。

        见对方迟迟不说话,薛适想了想,试探性地问道:“莫不是……姑娘想仿哪家的书法,或是谁的字迹?”

        薛适在笔墨上的天赋极高,精通之外,还能模仿,细腻到能以假乱真,不过这毕竟不合规矩,薛适也是看情况偶尔才做。

        “做人要厚道。”听了这话,江岑许倒是有了反应,斜睨了她一眼,“赚太多不该赚的,小心血薄。别到最后,代笔代的,原来是自己的命。”

        “哈……”这姑娘还挺正直。薛适心虚地摸了摸脖子,干笑道,“那姑娘是要?”

        “昨日临收摊来的那个公子与我相识,就和他一样吧。”江岑许靠在桌旁,百无聊赖地卷着宣纸边,没一会儿原本整齐摆放的笔纸就被她弄得七歪八扭。

        薛适皱了皱眉,她不太喜欢代笔的东西被人翻动,刚想伸手阻止,江岑许却像是早有预料,胳膊一挡,灵巧避开。她随手扯过一张,食指轻点:“就这个,写吧。”

        “姑娘确定要和那公子……写一样的?”

        “同样的话一定要我再说一次?”

        薛适只好不再多言。

        昨日那位公子写的……是封家书,他虽富裕,但不善笔墨,只好找代笔,临走时还赠了她一盒宣纸表示谢意。

        薛适见那装宣纸的盒子都是花梨木制成的,根本不舍得用。而且这是她第一次收到客人的礼物,意义非凡,便放在摊桌上当作摆件,时刻提醒自己不忘代笔的初心。

        “外头冷,姑娘可以先去对面的茶楼坐坐。”

        江岑许没说话,只站在摊前静静看着。

        薛适选了支差不多粗细的笔,她在发带上试了试,果然合适,写起字来不会太深重,让归乡的人焦急;也不会太浅淡,辜负这份心意。但她磨墨的力道却大,墨气深烈,想着对方拆信闻到残存的余香,会归心似箭,期待重逢。

        墨条在薛适手中轻转,幽黑的墨汁缓缓在砚台沉积,香气悠宁,让冬日干冷的风都变得浪漫不少。

        不知过了多久,薛适才抬起头:“好了。”

        江岑许靠近了些,纸上字体娟秀楷正,但一笔一画的收放间却隐隐带着飞逸的急切。她垂眸念道:“一别数月久,山川相隔,可还安好?新岁渐至,望如期而归,别来无恙。”

        念到最后,她忽然笑了声:“你说……久别重逢,应该是什么样的?”

        薛适被她突然的问题弄得不明所以:“嗯?”

        “该是要抱一下吧?”

        隔着桌台,江岑许忽地披风一动,微倾着身子,一把将薛适从座上拉起,拽入怀中。

        “!”薛适惊地倒吸了口气,一时间还没反应过来。

        薛适较大多女子都要高些,但对方比她还要高上大半个头,这样的压迫感裹挟着冬日冷风的寒气,让薛适有些不安。

        “一别数月……现在,我回来了。”轻促的尾音带着打趣的腔调,低低的调笑声里是不言而喻的戏谑,“这么配合你的家书,可还满意?”

        薛适隐隐有种不好的预感,她忙挣扎了几下,结果对方力量大的厉害,根本挣脱不开。她只好先装听不明白:“姑娘在说什么,我……”

        不等薛适说完,江岑许嗤笑了声,直接打断。风吹得纸张猎猎作响,薛适听见对方比起一般女子较为清哑的声音落在耳畔,冷冷道:“你是我什么人,要给我写家书?你应该很清楚,我让你写的,可不是这个!”

        江岑许左手按着薛适的腰,藏在披风下的右手,却顺着视线朝一旁动了动:“纵山川不可拥,我亦心悦你许久。”她一字一顿,缓缓开口。

        薛适身子一僵。

        没错……其实这才是她昨天替那个公子写的真正内容。

        薛适想得入神,而她注意不到的身后,摊桌上的木盒子已被换了个一模一样的。

        “你虽猜到我骗你代笔,但你又怎知……”江岑许松开她,语带嘲讽,“我不会知道他写的什么?”

        “……”

        薛适觉得今日可能不宜出摊。

        她想着两人就算再相识,怎么会连对方表达爱慕的情意都知道呢?还要代写一样的。要是昨天的公子并不知晓此事,那他岂不是很惨?薛适实在下不了笔,可问这姑娘她又摆明了不愿多说。刚好临近年关,她只好应景写了封家书。未曾想,这姑娘竟真的知道,反应还如此激烈……

        察觉到背后的关系可能过于复杂,薛适斟酌着措辞:“是我对不住姑娘。其实我只是……”

        江岑许却连头都没抬,一副压根不想听的样子。她端起砚台,不等薛适解释完,后退一步直接毫不犹豫地朝桌上宣纸泼了个干净,墨水瞬间晕染,纸都不能用了。

        薛适想要阻拦时,已经来不及了。

        这可是平康坊最好的轩逸斋的纸啊!花了她不少银子的……

        薛适惊得微微瞪圆了眼睛,但还是强压着情绪,语调尽量平和地道:“姑娘,欺瞒在先是我不对,我可以退你银子的。但你这样做……是不是有些过了呐?”

        “谁缺那点儿银子?”江岑许丝毫不领情,讥笑了声,“还是留给你多买些上乘的纸吧。摸起来手感这么差,你该不会连如何品鉴都不懂吧?”她微抬着下巴,语气傲慢得不行,“连这些最基本的都不知道,身为代笔人却自以为是地替我改决定,我允许了么?还是你以为你这样很聪明?代笔代成这样,我没把墨泼你脸上,都算抒情了。”

        “我……”

        薛适从没觉得如此无力过,她第一次觉得自己的嘴像是个摆设。对方说完转身就走了,只有她提着一口气卡在喉咙里,气得不想咽下去,但说出来又没人听。

        这样不行!太憋闷了。

        薛适深吸一口气,忙追了上去:“姑娘,今日之事是我冒犯,不该以己度人,我向姑娘赔罪。但是你刚刚说的话有些不对。我的纸是轩逸斋排行第三的得意之作,你应当知道质量不差;而品鉴之法,我从小就跟着家母学习,说不上多精通但也算了解……”

        “叫谁姑娘呢?”对方转过身,语气不善地打断她,“想女人想疯了吧!”

        “啊……”披着同样披风的络腮胡大哥,用他温润的背影狠狠欺骗到了薛适——

        “抱歉抱歉这位兄台!”

        认错人的尴尬让薛适更憋闷了。她叹了口气,从发间抽了支笔在手上转着,默默在心里放下狠话:下次,如果有下次,再遇到那姑娘,她一定一口气就说完所有话!然后也转身就走!憋死她!

        拉远的画面尽数缩于面具背后的那双眼中。不远处的角落,早已卸下披风的少女从阴影之中转身,嘴边勾起丝顽劣的笑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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