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弄香
今日除夕，虽还未入夜，坊间已是一片热闹。
薛适穿过街坊，看着各家换下旧桃符，又挂上红灯笼，就连垂髫也跟着热络布置，到处都透着欢声与喜气。直到行至大明宫，周边才渐渐寂静下来。
薛适攒了些银子后，几天前先是去了宰相府见过明相，之后又入宫见了明皇后。
薛母和明皇后的母亲是亲姊妹，明皇后担心薛母过世薛适在府里会受委屈，特地下旨让薛适前往长安。
毕竟薛家一向重男轻女，薛适从小到大都被当成男子培养，尤其薛适笔墨上的本事让薛家攀上不少权贵后，薛父更是动了让薛适迎娶权贵千金的心思，因而出门没给薛适一点银子，想逼她放弃进京，却没想到薛适不仅顺利到了长安，还混得风生水起。
到了明皇后的寝殿蓬莱殿，两人叙旧许久，明皇后说让她除夕夜一起参加宫宴，免得一个人冷清。
宫宴设在麟德殿，入夜时分，灯火如昼。
昭景帝和明皇后坐于高位，皇室贵族、文武百官纷纷上前盛装拜礼，喜迎新岁。
听明相说昭景帝平日喜作诗练字，惯写行书，连带着对皇子公主的书法教育也颇为重视。薛适想了想，便用行书抄了太祖皇帝的《元日》作礼。
昭景帝看过后果然十分满意，当下赏了她银子不说，还封了她做翰林书待诏。
席间丝竹声声，傩影绰绰，薛适却支着下巴对着桌上的美酒佳肴愣神。
女扮男装，还入朝为官，还是皇帝亲赐的官……
不知怎地，薛适脑中突然响起一道声音——别到最后，代笔代的，原来是自己的命。
……
薛适惊地冷汗直流，赶忙喝了口屠苏酒，才渐渐暖回了心跳。
“薛公子，书待诏可不太好做啊。”坐在薛适身边的是个锦衣华服的世家少爷，刚刚他离得近，正好听到昭景帝的口谕。
“公子怎么说呐？”
“银子少事却多。要每天入崇文馆教导我们书法，下学时需撰写书法见解，还有跟着侍书整理典籍。当然，辨别书法遗迹真伪、书碑勒石也是要做的……”
薛适认命般地点点头：“原来如此，多谢公子告知。”话一出口，薛适察觉到什么不对，“公子方才说……入崇文馆教导你们书法？”
“在下江措，以后就请薛待诏多多指教了。”
“见过二皇子。”还好她刚刚没说错什么话，薛适暗暗松了口气。
“崇文馆已经换过三个书待诏了，你是第四个。”江措笑着看了她一眼，“希望薛待诏撑过去啊，你可是唯一一个父皇钦点的。”
“臣定竭尽全力。”薛适压力更重了，但又有些疑惑，“前三个书待诏怎么了吗？”
“嗯……第一个是张待诏，他因为说话声音洪亮，教导的时候吵了小五的美梦，之后被小五让人扔到了太液池里，险些淹死，第二天就解官了。”
——你是觉得别人都聋吗，还是炫耀自己长了嘴会说人话？本宫马上就梦到要吃上樱桃了，结果被你给打断了，你让本宫现在去哪找樱桃吃？
“第二个是王待诏，他坚持了三天，声音也很好听，但因为对小五的夸赞有失偏颇，被小五告了状。”
——蚂蚁爬过的痕迹都比本宫写的好看，王待诏竟好意思说此字堪比龙跃凤舞，实在气势磅礴？好，那本宫现在就把这字给父皇看，说王待诏对此赞不绝口，十分满意！
“第三个是李待诏，他坚持了一周，各方面都做得不错，但最后因着小五非要他做面首，而李待诏早已娶妻，所以主动请辞了。”
——李待诏姿色尚可，不如跟了本宫做个面首？你虽年纪大了些，但本宫大度，不嫌你皮糙肉厚。
薛适扯着嘴角艰难地笑了笑：“五公主……直爽烂漫，非同一般。”
“你要这么说啊，估计就和王待诏一个下场了。”江措笑着摇了摇头，“小五就是这样的性子，平日跟我们这些哥哥也是如此，只有见着乘风才好一些。”
薛适喝完了屠苏酒，在心中默默记了记五公主的性情：大胆娇蛮，在意梦境，喜食樱桃，厌恶欺骗，爱养面首……
江措和薛适聊了会儿，就又被一群大臣围着拜礼了。
薛适悄悄离了席，想着出来透透气。怕在宫里迷了路，从麟德殿出来索性一直往北走。
最北边的大福殿是昭景帝供奉佛骨舍利的地方，本朝佛教盛兴，至昭景帝登基尤甚。
映雪宫墙间，红梅拥簇，不远处太液池水的细小分支淙淙汩汩，素雅而清幽。薛适不由停下脚步，一时生出“梅香弄禅意，雪色染朱墙”的感叹来。
一片静谧之中，似乎有什么动静从大福殿传来，薛适回头看了看，但见殿内并未亮灯，只当自己听错了，便接着欣赏眼前的景色。
突然，有人从身后抓住了她，天旋地转间，薛适还没来得及反应就已仰面躺在了地上，四周红梅簌簌落下几瓣，她被人死死掐着脖子，腿也被狠狠压着，动弹不得。
明明掩身于红梅之中，薛适却闻得对方身上的桃花香气浓烈而甜腻：“只派你一个来怕是不够吧？”
迎着微弱的月光，薛适看清了眼前的人：“姑……姑娘？！”
“是你？”隔着金制的千叶莲面具，江岑许眼中闪过一抹意外，不过转瞬即逝，她又加重了些手上力道，薛适清楚地感觉到对方是想让自己快点死。
“你背后的人还真不少。”江岑许慢条斯理地道，“不过，本宫也有不少人。只是——有几个最近坏掉了，正好你死后可以把你的骨头拆下来，磨成几个新的人骨玩偶补上。”
人骨……玩偶？？
薛适听得毛骨悚然，但捕捉到对方的一声“本宫”之后，她觉得一切好像又都合理起来。
眼前这姑娘的年纪不过十六七岁，不可能是后宫嫔妃，那便只有一种可能——她是这宫里唯一的公主，五公主江岑许。
想到席间江措说起五公主的种种作为，再加上两人第一次见面就十分不愉快的经历，薛适觉得事到如今，她不管是死还是活，下场都必惨无疑。
但她实在不想再像上次一样被堵得说不出话，于是大口喘息道：“今日……我是受皇后娘娘之邀参加宫宴，出来吹风……刚好走到大福殿，见梅花开得甚好，便……欣赏了会儿，结果就被公主殿下抓到……殿下的话我实在听不明白，所以我们是不是……有什么误会？”
像是砧板上还没死彻底的鱼，薛适竭力挣扎着呼吸，这一大段话说完，她更喘不过气了，甚至开始看不清对方的轮廓，只能瞥见那抹嫣然的唇色过分鲜红，似嗜了血，几欲滴落。
江岑许听到是皇后让她来的，虽收了手，但眼中防备不减：“本宫倒是不会误会，但别人恐怕要误会。”
“嗯？”
空气骤然涌入鼻腔，薛适摸着脖子不断换气，强压呼吸之间尚存的生理性痛感。
江岑许的目光轻佻却幽深，缓缓下移，偏头凑近薛适的唇畔，她压抑着低喘：“被人看到你与本宫这般的话……你是要做本宫的面首，还是要与本宫共沉沦？”
薛适倒没被这话吓到，毕竟都是女子，也不会发生什么。她眼下所有的注意力都在江岑许周身逼近的桃花香上，一时想到了什么：“殿下是不是……中了桃凝香？”
她有一次偷溜出府给人代笔，就是与桃凝香有关。少妇哭着让她帮忙写和离书，说是夫君变了心和她妹妹在一起了。后来很久之后，薛适从街坊口中才知道原来是妹妹暗恋未果，偷偷往自己姐夫酒里下了桃凝香催情。
江岑许闻言，不置可否。
桃凝香为前朝被流放的废后所制，为了能在离宫前让帝王回心转意。因而除了宫里的人，宫外基本无人知道桃凝香其实只对男子有用，而且效用猛烈，男子只是闻到身上散出的香气，都会起反应。但是女子闻久了，体内也会产生些许毒素，变得神志不清。
江岑许看了眼面前无比清醒的人，眸光流转间，她微微勾唇：“你既知道这桃凝香，看来是选择做本宫的面首了。”
话虽说得张狂，但薛适还是看到江岑许的身子明显向后晃了晃，虚弱得有些不稳。
都这样了，还在执着于养面首啊……薛适伸手扶住了江岑许的腰：“殿下现在觉得怎么样？”
虽然五公主性子确实不太讨人喜欢，但清白之事却是关乎女儿家一辈子的，宫中居然有人敢对一国公主下这样的药，可见五公主也并非如表面那般无人可欺。薛适想了想：“殿下可以告诉我您信任的人在哪，我去帮殿下偷偷叫来。”
江岑许偏头，有些意味深长地看着薛适。冷风中的寒气也抑制不住身上渐渐升起的燥热，但腰间扶着的那双手却格外幽凉，一点点地安抚着紊乱炽热的呼吸。
她没说话，拽起薛适往一旁的太液池走去。
“？”
薛适心想，难道是她刚才说错话了？不会是要被杀人灭口了吧！她突然就想到了那可怜的张待诏……
“这池水虽看着浅，但一不留神掉下去也是会死人的，殿下千万要注意脚下啊。”
刚刚是因为五公主从背后偷袭才让她一时不察，眼下五公主身子弱正是逃跑的好时机，薛适小心翼翼地后退，拉扯着步子。
江岑许却根本不给她逃跑的机会，拽着薛适的手一用力就将她拉回了身前。
“那就一起死吧。”
说着便抱住她一横栽向了旁边的太液池水中。
骤然间，池水上空洒落漫天烟火，霹裂了大明宫的深沉夜色，也掩盖了她们落水的声音。
与此同时，羽林军的人穿过九仙门：“快，找到五公主了，在大福殿这！”只是在踏进大福殿之后，却惊疑地转了语调，“诶，怎么是袁将军？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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