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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逃亡


是夜,万籁俱寂。雷阵雨之后,地上湿淋淋,一脚一坑。

        已是宵禁时分。

        冯路明拢紧身上的斗篷,绕过巡城的卫兵,穿街走巷,进了个小院落。这是个隐藏在店铺当间的小宅子,靠得最里,前门租给人开油铺,后头住人。

        屋里点着油灯,如黄豆大的火光因门开合微微摇晃,妇人放下手中针线,上前接人。

        “有吃的么?在外奔波一天,饿得很。”冯路明收好斗篷,进屋去换衣服。

        等出来时,桌上摆了两菜一汤,青菜热过热,有些蔫吧,还出了好些汤,丸子也没刚出锅时酥脆。但他实在饿极,坐下就开始扒饭,狼吞虎咽下半碗饭后,问道,“我姐夫呢?”

        “有人来请他喝酒,估摸着明早才回。”姐姐给他夹了一筷子菜,“慢些吃,都是你的。”

        见弟弟专心吃饭,她便重拾先前未完的针线活。

        “我今天上街买菜的时候,听他们说程四小姐没事了。”

        冯路明用力嚼着丸子,“我知道。”

        “程四小姐可不是好惹的,大皇子当真愿意保你吗?”

        “她再不好惹,也不过是个权臣之女。大皇子是皇室血脉,她能比得上么?”

        姐姐还是有些忧虑。

        冯路明咽下最后一口饭,又把菜清盘,“我累了,先去歇息。”

        “要放水给你洗澡么?”

        “不必。”

        他起身回屋,心中刻意压制的忐忑不安卷土重来。这次的事应当是办砸了,可大皇子的人不曾说过只言片语,只是让他先回来等消息。

        他做了最坏的打算,假若大皇子真打算把他推出来,大不了鱼死网破,反正大皇子这些年的勾当他知晓得一清二楚。

        五更天,有人来敲门。

        姐姐以为是自家男人回来,披上外衣去开门。门外空无一人,只有一匹马,仅看毛色就知市价不菲。她心头起疑,忙去喊弟弟起床。

        冯路明三更天才迷迷糊糊睡着,如今突然被搅了美梦,不免有些生气。望见那匹骏马时,那火气霎时烟消云散。

        “是官府的人来了吗?”姐姐颇为警惕。

        冯路明环顾四周,又听了好一会儿动静,并未发现有第三人在,于是大胆上前去瞧那马。

        马鞍和马蹄铁都是新的,马腹旁挂着个牛皮袋,拉开一看,里头装着水、干粮、散碎银子,以及一封信。他读过信,不禁狂喜,又朝信封里看了看,倒出一枚二指宽的铁牌,上书一个‘骁’字。

        大皇子单字骁,这铁片非亲信领不得。

        冯路明看过信,拿进屋里烧了。他回房往脸上化了个简单的妆,改变原有模样,出来之时与方才判若两人,独那双眼睛还能辨出些许旧态。

        姐姐早知有一日要离别,但没想到会这般快,甚至她还觉着,这一次道别便是永远。

        “能晚些时候么?早饭已下锅,不耽误你多久。”

        冯路明抬头看看天,“早饭我就不吃了。趁江守诚还没来,我得快些出城。”

        信上说到时交班的人是大皇子安排的,若不掐着点出去,只怕又要继续等待。他惶惶终日,哪里还有心思继续再等。

        姐姐拦不住他,只得麻利包了一袋换洗衣物给他,又往里塞了个护身符。

        “我会时刻注意京城动向,你是个忠臣,这回定是有人在辛将军面前抹黑。”

        冯路明收起包裹,跨身上马,罩好斗篷,转头说,“阿姐,有缘再见。驾!”

        “你要记得,无论发生什么,这儿永远都是你的家,阿姐永远都会等你回来。”

        姐姐的叮咛滚着砂砾,散在风中。

        如冯路明所想,宵禁刚除,守卫似睡非醒。等他靠近时,才稍稍迷瞪着眼问一声来者何人。

        冯路明没说话,只是呈上腰牌,守卫一见上头的字,直接放他出行。他收回腰牌,扬长而去。

        约摸一刻钟后,江守诚来了。

        “可有异常?”这是他每日开口第一句,士兵们都会背了。

        士兵回复无异常,又说了大皇子的人出城一事。

        “大皇子的人?长得什么样子?”

        离得近些的士兵说,“没看清脸,就记着穿了个黑斗篷。大皇子的人出城一向都是这打扮,又有令牌在身,不敢怠慢。”

        “估摸着又是去给哪个姬妾采花去。”江守诚冷哼,往其他城门去了。

        交班之后,那两个士兵去了身上兵甲,穿过清晨来往买菜的人群,上了一间酒楼。

        酒楼二楼包厢里坐着个华服中年男人,他二人行过礼,先前那回过江守诚话的青年道,“已遵主上吩咐,放冯路明出城。”

        那中年男人颔首。

        “你们的任务到此为止,回去领赏罢。”

        另个青年想问话,同伴拽住他袖子不住摇头。

        “有话便说。”

        那青年道,“恕属下愚钝,属下不知主上此计用意为何?”

        “若想活命,先学会装聋作哑。主上自有主上的想法,你既好奇,何不更上一层亲自去问?”

        那青年不敢再说,顺从地跟着同伴离开,行至一处僻静湖边,摘下面上人皮丢入湖中。至于那两个被冒充的士兵,服下的药应当失效,只可惜,他们再也不会记得昨晚发生过什么。

        华服男人回到宫城,一如往常那般侍奉小主子洗漱。小主子怕生,殿内只留着两个从小陪伴的嬷嬷,嬷嬷年老,耳朵不大好,大多数时候像个聋子。

        他快步上前,单膝跪下给小主子穿鞋袜。

        “事情办得如何?”床上之人似是刚睡醒不久,话里还带着几分倦意。

        “已照主子吩咐去办。”

        “看着点,别让他死了,死了可就不好玩了。”容麟讽刺地笑着,“银票的事,母妃说你办得不错,等会去领赏罢。我记着你最喜那串珊瑚手串,说要留给你妹妹当生辰礼?”

        男人一惊,俯身磕头谢恩。

        “且看到了罢,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可奴仍有一事不明,此事为何还要牵扯程司业?”

        容麟冷道,“分明是大皇兄非要招惹君姐姐,就别怪弟弟心狠手毒。再者说,大皇兄与君姐姐积怨已久,本殿不过是小小助力一把,即便没有这回的事,他二人迟早也会撕破脸皮,倒不如由本殿做个顺水推舟。”

        若不是怕引火烧身,他真想把嫁祸假银票给大皇兄的事告诉君姐姐,让君姐姐好好夸赞他一番,而不是终日就只知陪伴六弟。

        容麟想到什么,道,“那些银票都处理干净了?”

        内侍点头。

        “一个个真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要不是看在他们是母妃至亲族人的份上,本殿早就让他们尸首分家。”

        他目光淬毒,看得身旁久经前朝后宫纷争的内侍忍不住打了个寒战。

        “对了,”容麟抬眼,眼底带几分疑惑,“陆景病案册里的秘密可是破解了?”

        “不曾。奴翻来看去,尚未发觉异常之处。”

        “倘若真能十天半个月内就能破解,陆景何至于能平静度过这么多年?”

        这病案册不是第一次被盗,可次次都无法探寻其中奥秘。

        “本殿倒还真是好奇,这陆景身上究竟藏着什么样的大秘密?”

        程君顾吃过半笼灌汤包,又喝了一碗咸豆腐脑,动身前去国子监。

        秋试将至,她得提前半个月参与培训,以防到时手忙脚乱。然前世亦是同样流程,但考场还是乱了套。

        她仍记得当日的场景,那早已疯癫的学子举着菜刀直冲监考官而去,嘴里骂骂咧咧的,直说是考官舞弊,令他落榜。

        那时考官还有几名排队的学子都被砍伤,程君顾当时不知被谁推了一把,只往那人刀上撞去,千钧一发之时,来瞧热闹的四皇子拉了她一把,但他却因此负伤。

        似乎是那时候开始,程君顾对这个关键时刻挺身而出的胆小鬼弟弟更为关怀了些,毕竟是救命之恩,自然不能忘怀。

        后来得知这疯学子是沈长英找来,自此程君顾彻底与他结下梁子,不光是在朝堂上与他针锋相对,后续还不住攻击大皇子阵营,直至他们的罪状大白于世。

        如今沈长英与她暂且还算君子之交,料想前世之事不会重演,但她不敢太过侥幸,还是留了十成十的警惕心。

        这培训从早到晚,待宣告解散,天边已是暮色深深。

        监事提灯送她出门,路上还问她今日感受如何。这监事是辛太傅的学生,与程元帅也算旧识,程君顾第一套笔墨纸砚正是出自他手。

        程君顾回说收获颇丰,就是有些累。监事笑呵呵,说等熟悉就不累了。

        两人一路谈话,走出国子监。饮月站在门外等候,不住往里面探头,见着监事忙福身行礼。监事同她寒暄几句,侧过程君顾走了。

        “今儿个怎么是你来?画棋呢?”

        饮月道,“画棋姐姐说小姐头天培训,久站疲惫,要给小姐做炖猪脚吃。”

        “那也该是做鸡爪子,这才叫以形补形。”

        “明儿个我上街市瞧瞧有没有新鲜鸡爪,给小姐做一顿?”

        “天气炎热,想吃点辣的发发汗。”程君顾说。

        饮月直点头。

        她二人走了一会儿,程君顾想起她那还在病榻上的伯父。

        “他身子好些了,只是近两个月搬不得重物,得好好调养。”

        “我听辛琰说,那几个混混抓着了?”

        饮月道,“抓是抓着了,可他们说是见财起意,非要把那些银票安到伯父头上。好在尚书大人明察秋毫,最后还是让他们乖乖认罪。至于这钱的来历,他们只说是接了匿名委托,而委托费就是这几百两银票。”

        “这委托点在何处?”

        “这我就不知道了,或许画棋姐姐晓得。”

        回府之后,程君顾询问画棋,她也不甚清楚。这等三教九流之事,官家的人是能避则避。

        “那我寻个空去问问江副将,他总在城里走动,或许知晓些什么。”

        随后一日,监事有事请假,培训暂停,国子监官员自由活动。程君顾寻摸着没什么事,借出门找书的由头,去御林军营地找辛琰。辛琰还在训练士兵,听得通传,喝令休息,火急火燎跑去见程君顾。

        “江副将今日不在吗?”程君顾问。

        辛琰牵起的嘴角顿时垮了,有些委屈道,“难得见你来,却是问副将,伤心了。”

        “这么高的个子,怎么还跟个小孩似的?”程君顾抬手比了比两人身高,发现辛琰回京之后又高了点,“我瞧着你都有八尺了吧?”

        “还没,才七尺八寸。”

        程君顾惊讶,“那你去边关时见着我哥,岂不是会把他吓一跳?”

        “那是自然。话说,你找他何事?我派他出城去了,若是急的话,可以先与我说。”

        “倒不是什么大事。”

        程君顾把事情说了。

        “一时说不清,我给你画罢。”

        辛琰领她到休息处,拿过纸笔开始写画。程君顾支着一边脸看他,眼神在他脸上逡巡,一颗汗珠自他额上悄然滑落,经过高挺鼻梁停在鼻尖上,只一瞬停留,又顺着鼻尖下滑,最后隐于唇间。

        辛琰唇色朱红,天生如此,小时候程昱恒初见他时还以为他偷吃了谁的胭脂。长年累月的边关生涯,肤色成了麦色,这双唇倒始终鲜红,若注意着了,就再也移不开眼。

        “这就是那委托处所在。”

        辛琰抬头,发觉程君顾正目不转睛地注视着自己,喉头一动,心跳得有些厉害。他回忆起程君顾嘴唇柔软的触感,鬼使神差地,凑过头去。

        程君顾忽觉眼前有阴影落下,猛然回神,堪堪将要碰到辛琰鼻尖。想到什么,脸唰一下红了。

        她没动,辛琰也不动,不敢向前,也不敢收身,就这么僵持着。

        这时,房门突然被推开,有人大喊将军。他二人忙不迭转头看去,就见江副将站在外头,神色复杂。

        辛琰直起身,清了清嗓子,程君顾仍旧支着脸,低头看他画的地图,耳根子已是红透。

        “我应该没打扰到二位的好事罢?”

        “打扰到了,所以快说快撤。”

        江守诚干笑两声,很快恢复常色,“刚收到的消息,冯路明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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