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盖个火柴盒（四）

方无深一代天骄，修真之路漫漫，但他十载便已迈入金丹期，这条路上许多人一辈子都无法结丹，他却轻轻松松地达到了这境界。

        天才常有，但天生炼气，三年筑基，七年结丹的天才却至今闻所未闻，除了他方无深。

        即便他出身寒门，即便他是孤儿无依无靠，但他是掌门首肯的关门弟子，在天剑派，他可以和那些名门修士一样锦衣玉食，修为不及他的人也得喊他一声无深师兄，仅因为这是个强者为尊的世界。

        方无深有此等天赋、此等修为傍身，从未真正意义上地感受过落魄二字的含义，除了现在……

        此事要从天剑派弟子的十年之限说起。

        天剑派弟子，以入门十年为限，能筑基者，十年后下山历练，升为内门弟子；不能筑基者，亦可得门派庇佑十年，十年后下山归家。

        因金丹早成，方无深被破格提升为内门弟子，故此他的十年历练远非“下山历练”那么简单，而是有师门任务需要完成。

        其实这任务本身不难，盘回山向西四十里，有一处村子常年遭魔物侵袭，历经三年才将求救讯息递到天剑派，他此次历练要完成的师门任务便是平乱魔物。

        任务完成得很顺利，甚至顺利到有些蹊跷，直到他御剑返程到此处，光天化日之下，自己一身修为竟然蓦地被抽空。

        失去修为后自然失去御剑的能力，他从池桃剑上跌落至此处山崖，拖着一身伤痕跌在山洞中，思来想去，才记起那村子中央有一口水井。

        那水井被法阵所封印，村民不肯毁去那法阵，理由是法阵能替他们聚敛灵气，庇护后裔。虽然他当时也曾详细查看，但并未看出蹊跷，如今看来真是大意失荆州。

        那法阵定有问题。

        但现在他失去修为，无法御剑，要去盘回山拿回修为难如登天，他在这座灵气枯竭的山崖修养十多日不见起色，终于肯放下自己的骄傲，挫败地向门派求救，但求救需要灵鸽传递信号，此处又灵土枯竭，何以培育灵鸽，真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

        现在，好不容易他用所剩无几的修为培育出灵土……

        方无深揉了揉眉心。

        眼前被他用剑气威胁的李清聊正是罪魁祸首，此人昨夜闯入山崖，把他的灵土种满木头，这下灵鸽的口粮又无处可种了。

        方无深看着这个罪魁祸首，低沉道：“你可知，那灵土是我所培育，和你派并无半点关系？”

        李清聊又不是修仙界本地土著，当然不知道他在说些什么东西，但是这不妨碍她成为一名优秀的读空气大师，她立刻说道：“是在下冒犯了前辈，请前辈给我将功补过的机会，我这就上去与门派商量，占用的灵土我们悉数奉还。”

        方无深被她这大言不惭的样子气得冷笑一声：“你失足跌落崖底，同门中连救你的人都没有，你凭什么和他们商量？”

        就凭你会吹牛吗？

        ……扎心了。

        李清聊沉默了下来。

        方无深好歹师出名门，虽然不善言辞，但道德水准还是基本在线，他没有继续揭人伤疤。

        撇去自己多余的情绪后，他面无表情说道：“你既然占了我的灵土，那便赔我就是，此外，不可向他人暴露我在此处，否则，我能设计抓你一次，便能抓你第二次。”

        李清聊闷闷地“嗯”了一声，还在生气于他那番言辞。

        ——你小子这么会聊天，一定没有朋友吧。

        方无深本来就不太爱说话，方才只是抒发愤怒多说了几句，眼下李清聊老实挨训，他也没什么可说的了，两人便这样诡异地沉默着。

        李清聊却慢慢回过味来……

        “所以……”她皱着眉头，“刚才我分明看到那块石头能踩，但是却掉了下来，原来不是我看错了，而是你故意设计的？”

        方无深沉默以对。

        李清聊要扭头过来看看这人到底是谁，好方便以后见面报复。

        “不准转头。”方无深一只手指便定住她的后脑勺。

        “我不转头，怎么知道日后向谁赔灵土？”李清聊有理有据。

        涉世未深的首徒公子到底是犹豫了一下，就是这一犹豫，原本被他桎梏在身前的女子便灵活地转了个身，正与他面对面坐着。

        修仙之人五感灵敏，虽然在一片黑暗之中，但她极力想看清，便也能看出个大概。

        可在她看清此人的一瞬间，她就愣住了。

        天哪，是她、她电脑里的建模活了过来！

        剑眉星目，薄唇轻抿，微微皱起的眉头是他身为天下第一剑修的矜持与自尊，他不善言辞，却善良而温柔，即使一生不被人理解，但最后仍站在苍生的面前，替他们抵挡魔物。

        方无深。

        他的心虽是方寸之间，却是无尽深渊。

        这是李清聊亲手写下的十分中二的人物设定，这个人更是她亲手捏出来的建模。

        只是她电脑里的建模设置的是中年时期的“天下第一剑修”，她还在他两鬓之间分别捏了一撮白发，但眼前在她面前的完全是青年——不，甚至是少年版的方无深。

        啊……

        她上下打量了一下，方无深白衣褴褛，白玉发冠也有些歪，嘴角还有一丝血迹没擦干净。

        懂了，天下第一剑修，但是少年，而且战损。

        被她又惊又喜地打量着，方无深危险地眯起了眼睛：“你认识我？”

        若是被熟知之人知道他落到这个地步，那他就得考虑杀人灭口……啧，不对，他一个正派之士抱着这种想法，简直愧对师傅教导。

        方无深纠结地皱了皱眉。

        李清聊多想把这孩子抱进怀里，大喊一声“我可是赋予你外貌和人格的母亲啊”，但是她忍住了。

        少年方无深目前还没有她在word文档里写着的深沉的心思，单从表情，好歹能看出一二分的情绪，她对此很欣慰，如果是成年体的天下第一剑修，恐怕她得罪了人都不知道。

        李清聊便回答道：“因为哥哥长得俊美，我才看得痴了。”

        嗯！不愧是老娘捏的脸！

        但方无深狠狠地皱起了眉。

        这个女人，她、她怎么说话如此口无遮拦，举止轻浮，不可理喻。

        李清聊看出他生气了，立刻转移话题道：“哥哥要灵土做什么？我看哥哥有伤在身，行动不便，即便是我能赔你灵土，你也不见得能派得上用场。”

        得赶紧打听打听少年方无深的剧情走到哪里了。

        方无深冷着脸：“那是我的事情，与你何干？”

        “此言差矣，哥哥长得如此俊美，我欲帮助哥哥。”李清聊干脆地说。

        方无深总觉得哪里不太对劲，他想说“不要叫的如此亲密”，又想说“我用剑气伤你，为何还要帮我”，又又想说“你怎么以貌取人如此肤浅”，又双叒叕想说……

        一言蔽之，他想说的东西很多，但不知从何说起。

        作为一个语死早星人，方无深面对这种情况的解决办法就是什么都不说。

        李清聊见他不说话，顺杆子往上爬道：“既然如此，我就当哥哥答应了。”

        方无深：……啊这。

        “眼下我需要上去敷衍一下同门，夜里我再来找你。”李清聊自顾自站了起来，抬头看了看这个洞穴的高度，如此自然熟稔，和方才的唯唯诺诺简直判若两人。

        “……你站住。”方无深头痛地叫住她。

        李清聊真的站住，转头好奇地看他，一副悉听尊便的样子。

        方无深思绪很乱，又真的不知道从哪里开始说起，对面的姑娘站在这洞穴唯一的出口下，明亮的日光照在她的身上，愈发显得她亭亭玉立，那长长的睫毛投影在脸颊上，眼中的亲和温暖却如此灼热到无法忽视。

        他憋了半天，只说出一句：“你夜里真的会过来？”

        不对劲不对劲，他本欲用威胁的语气来说这句话，怎么说出口莫名带着一股子期盼意味。

        堂堂天剑派金丹期首徒，如此说话成何体统！

        但面对着她的那女子却不觉得她这样说话有什么问题，她弯下腰来，精致的脸庞凑近他的，低声说道：“我保证我会来找你，你要等我哦。”

        方无深抿紧了薄唇、皱紧了眉、握紧了拳头，落在李清聊眼中就是这幅浑身炸毛的应激样子。

        她失笑，觉得自己好像是偶遇在雨中瑟瑟发抖的小狗，答应了他会再来，小狗勾却仍旧不敢相信自己有家了。

        李清聊摸了摸自己的腰，不知道刚才他是用什么东西捅进来的，他抽出去后，那种冰凉刺骨的窒息感又消失了。

        嗯，反正就当是被狗咬了一口吧。

        此时此刻，方无深并不知道自己被当成狗。

        李清聊准备试试一跃爬上这洞穴，脚踝的酥麻感已经消失，她原地蹦了两下，勉强算是热身，一旁的方无深还在纠结就这么放她走了是不是过于随意。

        “我的事，不可告诉他人。”他最终找回了几分威严，在她面前冷声叮嘱，也算是默认了她夜里会过来。

        李清聊点点头，朝他勾出一个笑：“这些被占的灵土，我会赔你的，好哥哥。”

        方无深略略偏过了脸，刻意不去看她在日光下的微笑。

        堂堂天剑派金丹期首徒，终究是在一声声好哥哥中迷失了自我。

        李清聊心情颇好，提气，收腹，立定跳远似的蓄力一跃，当真从洞里蹦了出来，脚步稳稳地停在了洞口的空地上，她的动作一气呵成，颇有种利落的美感，日光下宛如一座雀跃的鲸鱼出水拍浪。

        李清聊站在洞口，听到远处灵木丛传来同门喜悦大笑的声音，便知道用这些橡木种子成功糊弄他们已是绰绰有余。

        她无意识地揉了揉手腕，若有所思地看着下面，在那三位长老得意的声音中，心中缓缓生成了一条计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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