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木像

　　奘木洲的夕阳在这片大陆是出了名的热闹。

　　因为这个洲是妖族的聚集地，所以每到落日时分就会有诸多形态各异的妖兽似举行某种仪式一般，成群结队的伴着落日晚霞起舞，吸食晚霞中的灵气。

　　可今日天阴，注定不会有落日红霞，但依然有几只妖兽例假行公事一般飞翔在阴沉且灵气稀薄的垂云中。

　　这个洲虽被妖族占着，但有一片山林里却不知为何连一只小妖都不曾出现过。

　　这里刚下过一场小雨，让本就潮湿的山林里起了一层薄薄的雾。

　　在这片山林里，有一座曾经香火鼎盛，信徒如织的寺院，但现在，那些佛像上的灰尘和蛛网，台阶上的青苔和野草，断裂的檐角和瓦片都在冗长的时光里化成了一句无奈的叹息。

　　千叶寺的正殿前有一座广场，广场上有成千上万的僧人木像，他们的出现让本就不算很宽敞的广场显得越发拥挤了，这些木像们都双手合十，神情凝重的盘腿坐着。

　　因为雕像常年放在外面，日晒风吹经历的多了，有的不免裂开，有的上面更是爬满了藤蔓野草，有的甚至都开始腐朽损坏。

　　有这样一个穿着僧衣，背着一个布包，拿着一把小刀，穿行在有些拥挤的广场上的少年。

　　他虽然穿着僧衣，却留着一头长发，只见他熟练的拿起小刀，将缠绕在僧像上的藤蔓割掉，沾着雨水的藤蔓被他用力的拽出扯下，散落的水珠沾湿了他的头发，使他的五官看起来更加立体了。

　　之后少年又从布包中找出通过松脂提炼而出的粘胶，将雕像裂开的地方重新填补进去木头，然后用细刀磨平。

　　少年用刀的手很稳，这得益于他在这座寺庙里看到的几本怪书上描述的用刀手法。

　　在几个雕像间忙碌了半天，他抬头看了看天色，觉得时候不早了，便收拾好包裹，转头看了一眼身后刚刚被他清理和修补好的几个雕像们，开心的笑了起来。

　　千叶寺的后山整个被雕塑成了一尊巨大的立体佛像，但因为岁月的原因再加上无人修复，佛像已经没有了本来的模样，远看就又和一座山丘一般。

　　少年轻装熟路的很快爬到这个后山的山顶处，这时暮色渐浓，几只说不出名字的怪鸟在远空中飞翔怪叫着。

　　山顶处也有一尊木像，但与其他木像不一样，这木像虽也在外面，却格外整洁完整，更令人称奇的是，这座木像的袈裟上，按着上面纹路的有规律分布着一层青青的苔藓。

　　木像是一个老僧，眼神平静坚毅，双手张开放于胸前，似是捧着什么。

　　从小山顶望下去，可以看遍整个千叶寺的全貌，包括那座满是僧像的广场。

　　少年来到山顶后，盘腿坐在老僧像的旁边，高兴的指着他刚刚清理过木像的方位，对着身边的老僧木像说：“老木头，你看，我刚才把西三百六十一到西三百七十二的十几个雕像都弄干净了。啊，什么？你说谢我？不用了，咱们都朋友，朋友之间怎么能用谢呢，你放心，有空我就会过来帮你修复这些雕像的，可惜，婆婆和姑姑都不愿意过来帮我，否则我相信很快广场上的他们都会变的干干净净，整整齐齐的。哦，没事，我不累，对了，今天我在那片药田里种植那株星沐葵终于长好了，你也知道，它不好养，可我还是养成功了一株，怎么样，我是不是很厉害，嗯嗯，没错，我距离集齐《药典》里的灵草又近了一步，可惜婆婆不让我走出这片山林，要不然我肯定早就集齐了……。”

　　少年继续对着老僧木像自顾自的说着事情，浑然不知身后已经站着一个身高接近九尺，身着素袍脸覆面具的魁梧女子。

　　此女名为桃花，是一个不会说话的哑巴，正是少年刚才口中的姑姑。

　　在这片特殊的山林里，孤单的少年早就把这里所有的木像当作自己的朋友了。

　　看着眼前这个和雕像说话说的兴高采烈的背影，桃花即是心疼，又是无奈，她甚至都不愿打断少年的话，可马上天就要黑了，再不回去会被婆婆责罚的。

　　桃花俯下身子，轻轻拍了下少年的肩膀，少年并没有回头，他有些失落的说：“是姑姑来了啊，看来是该回去了。”

　　少年站起身，拍了拍裤子上的灰，对着身旁的木像老僧有些不舍的说：“那我先回去了，明天再来看你。”说罢，便捡起身边的布包，再看了一眼那个雕像后他却突然顿住了，片刻后他对着木像会心一笑后才转过身和桃花一起下山而去了。

　　此时夜风渐起，月亮从散开的云层里悄悄的探出了头，将月光轻轻的洒在老僧木像上，木像此刻显的格外温和，他一如几十年前那样，双手捧着对于这个世界的希望，长辞于日落之时。

　　没有人知道，此刻这尊老僧像在月光下轻轻动了一下。

　　在千叶寺所在山林的山脚处，有一座名叫上止庵的地方。

　　这座特殊的庵庙里没有一座供奉的神像，甚至连一个香炉都没有，在这里生活的就只有三个人和一株花。

　　这里本是以前千叶寺用来招待香客游人的地方，但自从人族被妖族赶出了奘木洲后，这个地方就搁置了。

　　十几年前，少年的婆婆带着还是襁褓中的他和桃花住了进来，婆婆嫌上山太累，就将山脚这几间当招待用的屋子扩成了现在的上止庵。

　　庵内有一株非常漂亮的海棠花，是婆婆刚到这里时亲手种下的，却也不知道是什么品种，四季常开，芳香四溢。

　　少年天然对这株花感到十分的亲切和喜爱，在风雨很大的日子里，担心它会被折断，少年都会撑起一把伞为这株海棠花遮风挡雨。

　　上止庵的用来吃饭的后厅布置的极为简易，一个方桌，三张凳子。

　　现在桌子上摆着几份粥菜和几个馒头，婆婆，桃花和被她从千叶寺带回来的少年三个人安静的坐在这里吃饭。

　　饭后，桃花将碗筷收走，只留下婆孙二人。

　　婆婆涂航有些犯困的闭上眼睛，对少年说：“无恙，来，把《业焱经》的第一章背给我听听。”

　　少年清了清嗓子，开始背诵：“凡心有欲，始未得者，不定地法，显于四像……。”

　　并不算很长的经文在一旁的蜡烛燃烧不到五分之一的时候就背完了。

　　涂航一直保持闭眼的姿势不知道睡着没有，少年轻轻咳了几声，涂航缓缓睁开眼睛说：“背的不错，这本经书虽不是什么高深的佛法，但日后对你来说也许会有帮助。”

　　少年点头称是。

　　涂航笑着说：“今天你就满十六岁了，你有什么愿望么？”

　　少年眼中燃起了开心的光芒光，他看着婆婆小心翼翼的说：“什么愿望都可以么？”

　　婆婆猜到了他的心思说：“当然，除了打听你父母的事情。”

　　少年一听，眼中瞬间没了光芒，双肩一塌，像泄了气的皮球一般。

　　婆婆看着他问：“除了这个，你就没有其他的愿望了？”

　　少年微笑的抬起头说：“当然有，我希望我的家人都能健康快乐，像我的名字一样，无恙安康。”

　　老婆婆知道自己这个孙儿乖巧懂事，笑着点了点头。

　　“除了这个呢？”

　　少年仔细想了想，然后抬起头，像是鼓足了万分勇气一般的说：“我还想去外面的世界走走。”

　　少年说话的声音越来越小，到最后几个字时，声若蚊蝇，就连头不自觉的低了下去，因为之前他也很多次向自己的婆婆提出过这个请求，但每一次都被严厉的驳回。

　　等着被训斥的少年得到的少年得到的却是一句，“好的，我会安排。”

　　少年不可思议的盯着自己的婆婆，不敢相信刚才自己听到了什么。

　　婆婆皮笑肉不笑的说：“你这么看着我干什么？是想要我收回刚才的话么？”

　　少年立马陪笑着走到婆婆身后，用力适当的按摩老人家的双肩。

　　“没有没有，婆婆，那孙儿什么时候可以下山啊。”

　　婆婆轻轻拍了拍他的手背，示意他停下。

　　“你先回去吧，我有些困了，随后的事我会安排的。”

　　少年开心的应声带门出去了。

　　老婆婆起身吹灭厅房的蜡烛，转身朝自己的卧房走去。

　　她突然想起十六年前抱着小无恙来这里的时候，当时本就早产羸弱的婴儿，再加上一路上的颠簸，导致小家伙的身体状况一直不好，就连医术通神的涂航都没有信心将婴儿治好，一直没有起名的孩子那时就得名无恙，愿他顺利的熬过这段时间，健康长大，余生无恙。

　　小家伙虽然好不容易度过了那段最艰难的时间，可还是因为体质差的原因经常生病，好几次一只脚都已经迈进了鬼门关，不过在涂航的悉心照料下，小家伙还是坚强的挺了过来。

　　等无恙再大一点就开始站桩习武，目的就是为了增强他的体质，少生病。往后这十几年无恙都是早晚泡洗药浴，上午和桃花学习武技，下午学习药经医术，偶尔穿插着学习佛经，不过这所谓的佛经最多也就像刚才背诵的《业焱经》之类寥寥几本，但都被涂航要求每本都要倒背如流。

　　无恙体质在涂航的培养下强壮了不少，而且他的记忆也是出奇的好，那几本不算长的经书如今都可以都可以倒背如流了。

　　这一转眼都十六年的时间了，孩子的父母暂且不提，他那个死鬼叔叔，当年被自己一拐杖砸塌了乾枢城，自己也是放出狠话让他一辈子都不准见他这个侄子，这个家伙这次倒是听话，这十六年一次都没来过，下次再见到他一定要再给他来十下回报一下他的“乖巧听话”。

　　老婆婆突然想起另外一个儿子，她就越想越生气，气得她捂住胸口不住的咳嗽了起来，手里的拐杖被她捏的吱吱作响，仿佛随时都会爆掉。

　　“想想好点的事情吧，这些年无恙身上的灵脉终于被我封存的差不多了，等他从外面回来我就可以开始我的计划了。”老婆婆一想到自己给孙儿未来安排的路就开怀的哼起了小曲。

　　少年开心的跑去厨房，高大的桃花正蹲坐在低矮的土灶旁烧火，给少年煮晚上泡澡用的药浴汤。

　　少年蹦蹦跳跳的走到灶台前，隔着浅浅升腾起的热气，神秘兮兮的对桃花说：“姑姑，你猜，刚刚婆婆答应了我什么？”

　　桃花将一截干支折断，丢尽了灶台里，摇了摇头。少年兴奋的一拍灶台，跳了起来。

　　“婆婆答应我可以下山了。”

　　桃花听罢后明显愣了下，片刻后主动起身，开心的替少年鼓掌庆祝。

　　少年挠了挠头说：“不过婆婆还没说什么时候可以下山，要是明天就好了”

　　桃花用手语表达到：婆婆说的话一言九鼎，你不要心急，回去准备妥当，等她老人家安排好了，你自然就可以下山了。

　　少年点了点头说：“谢谢姑姑。”

　　桃花摆了摆手，示意他放宽心。

　　少年等着药汤烧好自己背回屋中，照着婆婆交的吐纳方法在其中静静的泡着，可他的心始终静不下来。

　　“算了，今天就不泡了，看看小白来了没有。”

　　少年从厨房出来时，顺手拿了一个馒头藏在怀中，他从泡澡的浴桶里出来，快速穿好衣服，偷偷跑到偏殿的矮墙处，将怀中的馒头取出，放在墙下的一个破洞边。

　　少年就那么静静的蹲在一边，像等一个老朋友一般，事实上，他的确在等一个朋友，更准确的说是一只小狐狸。

　　那是大概一个月以前的一天，少年半夜起来如厕路过厨房时，无意间发现了这只从厨房里偷溜出来的小家伙。要知道有涂航婆婆和桃花坐镇的这座寺庙，看似普通实则一点都不普通，在寺庙所在山林的外围，有一层金刚法印大阵，平时别说狐狸了，就连一只蚊虫都飞不进来。

　　由于常年习武的原因，少年的反应很快，在小狐狸刚看到他准备逃跑前，就一把掐住小狐狸的后脖，谁知小狐狸当即四肢一软，双眼一闭，趴在地上装死，叼在嘴里的半块馒头也掉了下来。

　　少年看着趴在地上一动不动的狐狸，着实吓了一跳，他以为自己把这个小家伙吓死了，可手掌处明显感觉到小家伙后颈上跳动着正欢实的脉搏，知道这家伙在装死后，少年松了口气，又看到从这家伙嘴里掉出来的半个馒头后，他不禁摇了摇头。

　　“我不知道你是怎么进来的，但是要我婆婆和姑姑看到你，肯定饶不了你，你快走吧，以后要是饿了，千万不要跑进来偷东西，我会在左边偏殿的矮墙洞边放一些食物，你饿的话，去那里拿就好了。”

　　说罢，少年就松开了抓着狐狸的手，小狐狸似乎听懂了他的话，不再装死，而是慢慢起身转头看了一眼这个善良淳朴的少年，然后叼起地上的馒头，快速的消失在了夜色中。

　　第二天夜里，少年将半块干饼放在所说的洞边，再一日起来，便发现干饼不见了，他开心的笑了。

　　从此以后隔三差五，少年都会偷偷的在那个洞边放一些食物。

　　又一天，他刚刚走到矮墙边，那只小狐狸就探头探脑的从洞口里钻了出来，亲昵的靠在少年脚边，少年蹲下身子，轻轻的抚摸着小狐狸柔顺的皮毛，这种被依赖和亲切的感觉让少年很舒服，他轻声的对小狐狸说：“你好呀，我叫李无恙，你叫什么名字？”

　　小狐狸“咿～咿……。”轻声叫了几下。

　　李无恙微微一笑说：“你说什么我也听不懂，我就叫你小白吧。”

　　小狐狸瞪着圆圆的眼睛皱着眉头显然对这个称呼很不满意，但她看见少年微笑的眼眸里闪烁着不输他脑后灿烂星海的光芒时，它的心便一下子变的柔软了。

　　李无恙轻轻坐下背靠着墙边，看着天上的星辰，喋喋不休的给小狐狸讲述着自己的日常，烦恼以及对父母的想念。

　　小狐狸伏在他身边，静静的听着少年的话语，偶尔轻声应叫一声。

　　而现在李无恙也靠坐在矮墙边，他想把自己的开心的心情分享给这个唯一会动的朋友，可怎么也等不来。

　　这已经快三天的时间没见过那个小家伙了，之前他有问过小狐狸住哪，小家伙努努嘴，指了指东边的山林。

　　等能出去了一定要去看看小白，跟它道个别。李无恙这样想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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