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章 南柯一梦

梦做多了，叶颜倒琢磨出规律来，每当若兰睡着或晕过去，她的意识便抽离当前的梦境，进入下一个场景。

        神奇的是，她的意识无比清醒，自始至终如同旁观者一样见证若兰所经历的种种。

        在梦境里逗留的时间一点点增加，饶是遇事向来冷静镇定的叶颜也开始不淡定起来，她害怕意识会长久陷在梦境里无法醒过来，那自己成了什么？植物人吗？

        她深知自己运气向来不好，可没承想倒霉至此，睡个觉都能遇到这等荒诞离奇的事！

        接下来每次睁眼，“她”都身处冷宫里，过着不知岁月几何的枯燥生活，日复一日。

        叶颜想不通，皇后那么痛恨若兰，曾说过要将若兰永生囚禁在暗无天日的密室里，为何突然改主意了？

        直至某一日，皇后屈尊前来冷宫听若兰讲“故事”。

        众所周知，人类在三岁之前既没有完整清晰的自我认知意识，也没有成熟的语言概念，缺乏对世界的认识无法形成抽象思维，因此无法形成清晰完整的记忆。

        而若兰被皇后关进密室时大概是六岁左右，也就是说她只记得入宫前近两三年发生的事，且由于若兰年纪太小，多数记忆不深刻的事情大概还会随着时间的推移而被淡忘或彻底遗忘，可皇后竟让若兰将她入宫前那短短两三年发生的事反反复复叙述了许多年！

        任凭哪个正常人都无法理解这位精神病皇后的思维逻辑与行事动机。

        如今叶颜已十分确定，皇后心理有问题了，且有间歇性精神病，否则也不至于杀了仇人还要将仇人的孩子留起来虐待泄恨。

        从若兰的口述中，叶颜也大致捋清了一些事——恶毒皇后之所以恨若兰入骨，是由于小九的养父母曾因某件事得罪过皇后，尤其是小九的义母，皇后每每提及都以“那个贱人”代称，一副恨不得啖其肉饮其血的模样。而之所以由无辜的若兰来承受这些非人的折磨，只因皇后将她错当成了小九养父母的女儿。

        屠村那日，小九的义母紧紧抱着若兰维护若兰的模样在不知情人眼中可不就是一位舐犊情深的母亲？而若兰被带走时对小九的义母（其实是因为若兰生母的尸体就在小九义母身后）撕心裂肺哭喊“阿娘”的模样在不知情人眼中可不就是个痛失至亲的孩子？于是皇后的下属便将若兰当作小九义母的女儿带回宫交差了。

        虽说因这误会阴差阳错让若兰保住了一条小命，可也让她自此饱受身心折磨，实在说不清这是“幸”还是更大的“不幸”。

        皇后得知小九的存在后不断对若兰进行审讯，可若兰却在受尽各种酷刑的情况下仍一口咬定不知九哥的下落，也否认家中还有一位阿姊，甚至不曾澄清自己并非皇后所恨之人的女儿，大抵也是明白九哥与阿姊一旦落入皇后手中必定如她一样受皇后虐待，故而她选择用谎言来保护自己在乎的人。

        可若兰毕竟才五六岁，哪编得出足够合理的谎言，谎话说得错漏百出，被拆穿一个她又另编一个，撒一次谎又受一次刑罚，在被折磨得意识不清的情况下，有些真话不由自主便吐露了出来。

        这位精神不正常的皇后在拼凑出真相后开始善待若兰，将她从那间密室转移到冷宫里，好吃好喝好穿养了起来，并时不时来冷宫里听若兰讲“故事”。

        那些童年经历其实大多是若兰凭空想象出来的，也不知她是有意而为抑或已然遗忘却又为了自保无奈之下才编造的，总之为了交差可谓绞尽脑汁。

        好在皇后似乎一点儿也不介意，倒像真心喜欢听若兰讲她与九哥的趣事。

        叶颜很怕自己一梦数年，然而她有所不知，梦境中漫长的岁月于现实不过须臾之间，恰似南柯一梦，淳于棼在梦中过完一生，醒来方觉不过睡了短短一觉。

        更何况叶颜并非单纯做梦，而是在接收属于“若兰”的那部分记忆。

        记忆在神经系统中的极限传输速度究竟有多快，人类至今无法精准计算出，但人回忆起某件事通常也就在一瞬间，这件事的场景、人物、对话等信息会瞬间在脑海之中呈现出来。

        叶颜这一状况就好比在网上下载文件，网速快到当她刚点击下载键系统就“叮”一声提示已下载完毕，可她还需要点开文件夹去浏览才得以知晓里面的内容。

        此时的她相当于正在“浏览”一个又一个文件夹，然而这个过程又不是仅凭视觉，而是通过意识去“浏览”的。

        意识说起来就更虚幻了，是人脑对大脑内外表象的察觉，总之比单靠视觉接收信息的速度要快上不知多少倍。

        某一日，那个逗比太子再一次翻墙进来冷宫，这回爬墙的技术明显苦练过，还是有备而来，扬扬自得拿出“神兵”展示给“她”看，又讲解了一番。

        大意就是某位大臣家的公子与他交情匪浅，他去大臣府上做客时瞧上了这件宝贝“飞天神爪”，那位公子便将之赠与了他。只需将铁爪甩上围墙、大树、屋檐等卡好位置，通过绑在铁爪尾端的绳索便能攀上高处。

        解说完毕，太子爱抚了宝贝一番，珍之又重放在一旁，自顾自倒了杯水喝，也没管桌上只有一只茶杯。

        润好了嗓子，太子又问起“她”的近况，仿佛他俩早已是相熟的好友一般。

        叶颜很想扶额，但她做不到。

        而若兰大概是在冷宫里寂寞了太久，亦或对外面的世界充满好奇，对于太子的到来挺欢迎。

        此后，太子一有机会便用他的“飞天神爪”翻墙进来同若兰聊天，叶颜猜想这大概是史上第一位在自家皇宫里当飞贼泡妞的太子。

        在叶颜看来，这位不务正业的太子明显就是个情窦初开的少年，八成连他自己都没意识到对冷宫里的小女孩动了心。

        这逗比少年泡妞的方式也很奇葩，今日送一把不知从哪弄来的弹弓说给“她”壮胆，明日送一束从御花园里摘来的白菊花说只有世间最纯白的花儿才与“她”相配，后日带几块贡碳说教“她”写他的名字……

        且不论这样能不能打动小女孩的芳心，若兰脸上的笑容确实一日比一日多起来，每日下午坐在秋千上，时不时回头看围墙上会不会突然出现熟悉的脑袋。

        可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的，倒不是谨琪翻墙被发现了，而是一个负责打扫的宫女发现了若兰藏起来的那些小物件，立即拿给照月，照月带着那堆东西走了，之后谨琪一直没再出现。

        长年被囚禁在冷宫里的小女孩在短短一个月内便对这个唯一陪伴自己的少年产生了心理依赖，刚开始那几日，“她”出现了很明显的戒断反应，茶饭不思，以泪洗面，焦躁不安，白天对着围墙发呆，夜里还对着围墙发呆，甚至在皇后过来听故事时三番五次不肯配合，结果自然被发疯的皇后鞭打了一顿。

        就这样煎熬了三个月，院中早已绿意盎然的草坪终于开出一种蓝紫色渐变的小花，阳光愈发明媚，榕树上多了个鸟窝，站在树下能听到雏鸟的叫声。

        “她”的情绪逐渐缓和下来，看向围墙的次数日益减少，可上天偏偏在此时又一次向“她”递出了象征希望的橄榄枝。

        当自己的名字被数月不见的谨琪喊出来时，“她”好似乳燕投林般扑过去抱住了少年，激动得放声哭起来，就像走失的孩子终于回归了家长的怀抱。

        少年被女孩抱得手足无措，呆愣在原地好半晌也没反应，非但没安慰安慰“她”，自个儿也跟着哭了起来，诉说着他这几个月来的苦难日子。

        仅凭那些没有署名的乱七八糟玩意儿哪能查到罪魁祸首是谁，可那把黄金打造的弹弓蕴含的信息量就大了：身份尊贵，年纪不大，有能力避开侍卫、宫人的耳目，这还有什么难猜的？

        皇后直接将几位皇子叫来一个个审问，谨琪哪敢抵赖，乖乖站出来招认了，于是被皇后罚关禁闭三个月，这三个月日日抄书，手都磨出茧子了！

        抄了三个月规矩还敢翻冷宫的墙，由此可见谨琪对若兰相当在意了。

        这位逗比少年为了不被人发现，又干了件自以为很机智实则愚蠢的事——找帮手！

        过了几日，太子带来两个与他年纪相仿的少年，一位是硬赶着凑热闹的三皇子谨炀，另一位是被迫赶鸭子上架的五皇子谨嵘。

        当叶颜听到“谨嵘”这个名字终于确定了：这里是兹兰国！

        好家伙，合着这个情敌是谨琪这逗比自个儿招来的！并且日后还会取代他成为太子！

        所谓没有对比就没有伤害，见到另两位皇子后叶颜才发逗比太子当真不太聪明，话说不过他们，架打不过他们，就连最拿手的技术活爬墙也没他们利索，倘若非寻出谨琪的优点，叶颜认为也就心地善良能算一个。

        不出两个月，自带绿茶属性又善察人心的三皇子谨炀明显获得了若兰更多的青睐，引来谨琪疯狂吃醋却还不明白其中缘故。

        至于谨嵘，叶颜目前还未看出他对若兰感兴趣，倒瞧出他有点坐山观虎斗的意思，由此可见谨嵘同样善察人心且城府很深，是个不折不扣的腹黑男。

        这段日子，叶颜差点忘了自己在做梦，这种亲身参演宫廷言情剧的感觉还挺有趣。她甚至设想过，倘若自己是若兰，单凭太子对她的这份喜欢以及她的心计智谋，是不是也能如那位精神病皇后一样将兹兰国收入囊中？

        没错，兹兰国是由皇后当政的，朝堂后宫一把抓，典型的事业型女强人！

        谨琪这逗比能当上太子八成也是因为他那感人的智商以及情商，这样的人将来坐上皇位才好掌控不是？

        从两位皇子（谨嵘除外）口中，叶颜获悉不少兹兰国的秘辛，譬如兹兰国的皇帝一点实权也没有，譬如皇后无嫡子，譬如宫中这三位皇子都是自小养在皇后膝下，而他们的母妃都或染疾或出意外不幸早早薨了。

        这种巧合叶颜是不信的，这世上还有人比她更清楚皇后的真面目以及手段吗？那些诞下皇子的妃嫔十之八九是被皇后除去的，以防那些族中稍有权势的妃嫔借子上位，再说了，“染疾”早夭的皇子也不在少数。

        那么这些失去母妃的皇子没人怀疑过皇后吗？定然是有的，只不过皇后一族势力过于庞大，他们的生死只在皇后一念之间，谁敢去查？没见皇帝为了自保都乖乖夹着尾巴做个傀儡吗？

        时光飞逝，三年匆匆而过。

        不过叶颜并未亲身经历三年，有些时间段是直接跳过的，她猜测大抵是一些稀松寻常或重复的事被大脑中储存记忆的海马区选择性遗忘了。

        亲身“参演”了这么久的“宫廷言情剧”，叶颜早已腻歪得不行，愈发想念起孟瑾年来。

        这种傻不愣登且幼稚的少年哪里好了？整天荒废课业无所事事，在皇后的有意纵容下全然想不起身为皇子肩负的责任。

        如此一对比，孟瑾年简直不要太成熟稳重，能力也棒棒的！

        这三年在三位皇子的相互掩护配合下，竟一次也未被人发现，虽然期间也经历好几次险象环生的突发状况，不过最终都有惊无险。

        值得一提的是，叶颜至今也没看出谨嵘对若兰有男女之情，这个少年脸上像戴着一成不变的“和善温良”牌面具，言行举止随着年龄的增长越发沉稳有度起来。

        谨嵘甚少独自一人来冷宫看若兰，即便偶尔独自来了也是在他两位兄弟的拜托下送个东西，再以普通朋友式的口吻唠上几句家常便走了。

        在此之前，叶颜从未了解过兹兰国的情况，只知这个国家差不多处于闭关锁国的状态，自然也就不清楚谨琪是因何被废除太子之位的，谨嵘又是哪一年当上太子的。

        但叶颜猜想不至于是因为若兰，上一回谨琪被皇后发现不过也就不轻不重责罚了一通，况且谨琪明显比另两个养在她膝下的皇子好掌控。

        那么皇后最终为何又立了城府最深的谨嵘为太子呢？

        再者，数年后谨嵘纳了“若兰”为侧妃，谨琪与谨炀这俩为争宠都打了起来的二货就没跳出来干预？只需揭穿“若兰”并非郦国公主不就能阻止了？

        心里疑问重重，叶颜恨不能按个快进键跳过这段腻歪的“言情剧”，可惜每每睁开眼又被迫面对那一家子——疯批皇后，逗比少年，绿茶少年，腹黑少年。

        十八岁的少年再后知后觉也在情敌日复一日的刺激下察觉到了自己对若兰的感情，谨琪像只护食的小狼狗一样，将若兰看护得严密极了，还懂得派亲信紧盯冷宫的一举一动，以防心怀不轨的谨炀趁他不在时对若兰下手。

        可他千防万防，没防到皇后突然将他的婚事提上了日程。

        当皇后对谨琪宣布他即将与某位大臣之女订亲时，他急了。

        据谨嵘所言，太子因当众拒婚被皇后关了禁闭，并且要关到他想通为止。

        若兰却只问谨嵘：“二哥有没有挨揍？有没有饭吃？”

        大概是因为她一直被皇后如此责罚，所以第一时间仅有此担忧。

        谨嵘目光意味深长，“难道你不担心二哥娶别的女子吗？”

        “她”奇怪到：“二哥迟早要娶妻的呀，你们不是都说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嘛，二哥为何要抗命？”

        谨嵘没有回答这个问题，而是转而问：“那三哥娶别的女子呢？”

        “她”仍不明其意，“你们迟早都要娶妻的，何须我来担心？”

        想来也是，久居幽宫的女孩儿哪会通晓人情世故，再说也没人教过她这些。

        当初谨琪对若兰表白时说“我喜欢你”，若兰回他一句“我也喜欢你”，他便以为若兰的喜欢与他的喜欢是相同的，他们二人已算互许终身。

        然而若兰在谨炀表白时也是如此回他的，但这位绿茶少年明显清楚若兰并不通男女之情，却不道破，反而哄着若兰说了许多次“我也喜欢你”，占尽口头便宜。

        而谨嵘呢，圆滑世故，八面玲珑，夹在两位兄长之间游刃有余，可谓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谨琪与谨炀的关系之所以恶化到反面成仇的地步，谨嵘多多少少有些责任。并非说他从中挑拨离间，而是他在明知两位兄长同时心悦一人时从未劝解一下，调和一下，反而两头帮，似乎若兰与谁在一起他都乐见其成，但其实他心里八不得两位皇兄打起来。

        然而这三兄弟当真不清楚若兰与他们之中谁也不可能在一起吗？

        若兰虽未对他们坦言过被关在冷宫的缘故，却有说过她是被皇后幽禁在此处，可想而知，皇后怎会允许某位皇子娶若兰这样的女子为妻？哪怕是做个毫无名分的通房也不可能啊！

        这便是叶颜最瞧不起这种恋爱脑幼稚小孩的原因，要么看不清现实，要么选择视而不见，一味追求情爱给精神与心理带来的短暂愉悦感，全然不计后果如何，也不为未来作打算。

        不过这一回叶颜倒小瞧了谨琪的决心，在他绝食到晕过几回后，皇后大发善心收回了成命，但命谨琪亲自去向那位大臣下跪赔罪，只因那位大臣与皇后一族是世交。

        心大的少年终于意识到皇子的身份将成为自己与心爱之人在一起的绊脚石，又做了个错误的决定——带若兰私奔！

        单纯无知的若兰连私奔意味着什么都不知晓便被谨琪拉上了歧途。

        可前脚才踏出宫门，谨炀便带人将他们当场抓获，兄弟二人在宫门口大打出手，这场闹剧最终以谨嵘陪同皇后出现而落幕。

        太子与三皇子被罚去祖庙面壁思过外加抄书，五皇子因报信及时受了封赏，不过皇后命他亲手对若兰施以水刑。

        “水刑”并非指把人丢下水淹死，而是一种折磨人的刑罚，将受刑者捆绑在呈斜坡的木板上，脚上头下，行刑者用布将受刑者的脸盖住，然后不断往受刑者面部浇水，使其有将被溺死的窒息感。水刑可反复进行，极易给受刑者造成严重的心理创伤，很长一段时间乃至终生都会对水产生恐惧。

        皇后此举可谓既赏又罚，赏自不必说，这罚约摸是皇后认为谨嵘对若兰同样动了心思，之所以让他亲手对若兰行刑，一来为试探他；二来在警告他：倘若他胆敢对若兰动了心思，最终受苦的只会是他所爱之人。

        行刑期间，照月一直在旁监督，以防谨嵘手下留情。

        期间若兰多次晕过去，又被照月用针扎醒继续受刑。

        与以往不同，在梦里没有痛觉的叶颜却能清晰感受到那种无法呼吸的窒息感，终于在一次昏厥后她的意识彻底脱离梦境，结束了这长达一个时辰的痛苦折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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