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阁楼上的谈话

老库克将出发时间定在了夜晚。

        欧也妮还以为他们会借着夜色的隐蔽，从古董钟表铺的后门，避人耳目地悄悄出发。

        但老库克却领着欧也妮来到了三楼库房，攀上了那架，从阁楼垂下来的悬梯。

        欧也妮不由回想起，几天前的梦境里，自己与【安姆】，围绕着登上阁楼这个目标，曾展开的一系列斗智斗勇。

        结果，【安姆】没有完全骗人，这里还真藏着某个通往外界的入口么？

        【……】

        【安姆】忽然冒了个头，又迅速消失。

        欧也妮搞不懂【安姆】现在的想法，她提醒自己，不要因为【安姆】这类似自闭土拨鼠般的行径，就产生不必要的怜爱情绪。

        那家伙的诡计多端，可不在自己之下。

        真话里藏谎言，谎言里藏真相，可是那家伙玩熟了的把戏。

        欧也妮看了眼仓库中存放的那些停摆的座钟，想起了梦境之中，她与假扮成老库克的【安姆】，曾有过一番长谈。

        跟上老库克的同时，她随口问道，“爷爷，为什么你会选择做泛信者？”

        老库克伸手拉她，让她借力攀上了阁楼的洞口。

        “为什么突然问起这个？”老库克感到困惑。

        “有点想不明白。”欧也妮坦诚地说道，“之前我太过在意自己了。这两天静下来，才开始思考，爷爷你身上的事情。

        “明明从祖上开始就是泛信者了，也知道泛信者会有什么境遇，为什么不在一开始入门的时候，就去投奔教会呢？

        “在成为三级法师之前，也还有机会去拥抱新的信仰吧？

        “没有办法通过祈祷的方式回复法力，无法在绝望之时得到神明的庇护，在教会中长大的我，无法理解有人会选择这样孤立无援的生活。”

        欧也妮先以浅浅的思想隔阂，来试探老库克的心意。

        看见老库克不为所动的面色后，她才继续戳弄对方的心结。

        “你跟我说，因为贪心，你才去研究那个无主的法阵，所以，你也想要晋升对吗？”

        品格和脾性，都可以伪装，但只有野心，是无论如何都藏不住的。

        欧也妮问道，“那么，为什么要在明知道三级法师会遇到关隘的前提下，选择继续做一个泛信者？”

        老库克深深叹了口气，他低头望向发出疑问的女孩。

        “如果我说，我年轻时心高气大，以为自己对无主法阵的研究，能有所结果，可以另辟蹊径，突破关隘，你会信吗？”

        欧也妮毫不犹豫地点头。

        老库克因此失笑，然后摇头，“我可没有狂妄到那个地步。”

        “所谓的对无主法阵的研究，只不过是救命的稻草而已，”他又叹了口气，“有用，没用，我也只能抓住它了。”

        “无法对某位特定的神明，寄托足够的信仰，是我自己的问题。”

        “什么问题？”欧也妮追问。

        “说实话，我对你们丰饶女神的教义，不算特别讨厌。对太阳神，也没有恶感。匠神协会那边的氛围，我甚至还蛮喜欢。

        “我只是无法，完全沉浸入那种氛围，”老库克迟疑地说道，“那种神圣的、全身心奉献赞美一件事物的氛围。”

        如果把句子里的个别词语替换一下，老库克的自白，活脱脱就像是一个，万花丛中过、打死不结婚的情圣渣男。

        “我的眼睛老是忍不住往别的事情上瞅，比如说，”老库克想了想，摊牌，“法阵。

        “你不觉得，那些法阵，看起来很美吗？”

        “……是挺美的。”欧也妮想要就此打住这个话题。

        【安姆】那边给出的情报，已验证完毕。关于钟表和研究阵纹的事情，应该大多是真的。

        她可不想和老库克再重复一次梦中的对话。

        “那些法阵，看起来繁复缭乱，却自有规律，看得越久，越能发现……”老库克却还不想那么轻易将话匣子关上，他有些激动地，试图向自己的学徒传授心得。

        “有韵律和美感。”欧也妮踩下刹车。

        “对对对！”老库克彻底激动起来，“我第一次看你誊抄法阵的方式，就觉得，你一定能懂得！

        “那些法阵……”他重新打开话头。

        多年来藏了满腹却无处诉说的热爱，激发出老库克前所未有的表达欲。

        欧也妮本来可以及时掐灭话头，但眼前这位老人，面上闪动着的奕奕神采，令她忽然心生不忍。

        欧也妮安静下来，默默地听完了老人的长篇大论。

        这些话语，老库克应该从未向人倾诉过。他也是第一次用言语来总结授课。

        老库克说得并不顺畅，有些积压着的隐藏的念头，在有表达需要的时候，才会为自己找到合适的措辞。

        甚至在整理思路时激发出新的灵感。

        老库克磕磕绊绊，话语前后不一，却越说越激动，手舞足蹈，甚至还会从怀里掏出笔记本，记下自己忽来的灵光一闪。

        他早就松开了欧也妮的手腕。

        但此刻的老库克，竟然连猎人衣都压制不住，他身上蓬勃饱满的激情。

        【安姆】，你的表演，还是差了一点。

        欧也妮在心底说道。

        【安姆】没有回应。

        老库克终于停下了话头，他口干舌燥，看着眼前的女孩，忽然感受到一阵莫名的羞赧。

        “我……”

        “你说得太有道理了。”女孩诚恳地说道，“我从未想过用这种方式来看待事物。

        “我深受启发。”

        老库克这才感觉自己从云端落回了地面，踏踏实实地站在地上，放心地吐出了一口气。

        他有些不好意思再提先前的话题。

        欧也妮此时的心中倒还有些惊叹。

        看得出来，老库克也是第一次总结自己的心中所想。但是，他的演讲的具体思路和内容，居然被【安姆】踩对了大半。

        欧也妮控制着自己不要发出对【安姆】的称赞。

        【安姆】依旧没有反应。

        “如果，我是说如果——有神明欣赏你的研究，不在意你对其他派系法术内容投去的好奇眼光，你会愿意信仰供奉祂吗？”欧也妮试探着问道。

        “倒是有这样的神明。”老库克的回答出乎了欧也妮的意料，“但是，对方要的东西，我可供奉不起。”

        “如果有神明，既宽容，又不要求回报呢？”

        欧也妮追问。

        对这小女孩的天真发问，老库克付之一笑，“不会有这样的神明，欧也妮。

        “不忠和没有价值，哪怕是神明，最多也只能忍受其中一样。”

        对我这样草创期的神明来说，信徒只要存在，就是价值了。

        要是心愿再务实点，我很乐意为其效劳，还能继续双赢下去。

        至于不忠，谁在意呢？

        欧也妮在心底吐槽，我知道你不是馋祂们的身子，你只是馋祂们的知识和法阵。

        说来也奇怪，这边的世界里，明明所有人都接受了多神同时存在的现实，最终却发展出了类似一神教般的信仰排他机制。

        这边世界的神明和人，都将站队看得很重，惩罚也施加得很重。

        欧也妮心想，在我的老家可没有这样的恶劣风气。

        谁还不是见神说神话，见鬼说鬼话么？

        进庙拜佛，进观求道，在家祭祖，都是常见操作了。

        大家都非常务实地，见什么神仙就许什么愿。

        万一神明没有干好自己的本分活，别说什么鞭打暴晒神像了，甚至还有张宗昌那样的牛人去炮轰龙王庙。

        分分钟叫你神明也失业下岗。

        “你也说过，世间的神明，远比我在教会之中了解到的，要多得多。”欧也妮缓缓说道。

        “或许，也比你了解到的，要多得多。”

        “万一真的有那么宽容的神明，愿意不求回报地庇护你呢？”

        如果老库克是那种真正的，超越了这个时代的，颠覆了思想的人类至上主义者，欧也妮不会选择向他传教，动摇他的思想根基。

        但老库克的言语透露出，他也曾有过尝试，也愿意接受膜拜神明的权宜之计。

        那么，欧也妮希望自身在足够强大之后，能有机会为老库克提供庇护和援助。

        “你可能会觉得，像我这样从教会中出来的孩子，信仰天真可笑，将世界和神明，都看得太过单纯美好。”

        欧也妮娓娓道来。

        “我并不是要向你宣讲丰饶女神的善与美，或许她真的无法接纳特立独行的你，和如今被异教污染的我。”

        “但是，我也想请求你，不要轻易放弃所有的希望。

        “如果哪天你真的遇到无法靠人类之身解决的危险，就试着向神明求助吧。”

        欧也妮很擅长控制微表情。

        当她刻意用红色的瞳孔，郑重地注视着对象时，对方会从中错误解读出悲天悯人般的神圣感。

        “我相信，会有足够仁爱宽和的神明，向你伸出援手。”

        老库克的神情略有动容。

        欧也妮见好就收，没有过多的证据和能力，她只能以希望为饵，将对方钓到这里。

        “请记住我的话，爷爷。”她结束话语，用最后的称谓，将对方拉回到现实。

        老库克恍惚了一瞬，下意识地回答，“好的。”

        欧也妮不认为老库克会这么轻易，对一个飘渺的想象中的存在，建立起信仰。

        但是种子已埋下。但老库克遭遇危机的时候，他一定能够想起今天这番话来。

        贝克大婶的姓名高亮，是早于其达成心愿的。

        她甚至没有和欧也妮建立身体接触，远在面包房的她，在清晨里对着未出炉的酥皮煎饼祈祷之时，她的名字，就遥遥出现在了欧也妮的光幕面板上。

        若老库克哪天呼喊起神明，一定也会产生同样的效果。

        欧也妮并不急于从老库克的信仰中获益，她已经从老库克这里获益太多了。

        欧也妮此刻只想稍作回报，希望这位善待自己的老人，在遭遇什么危险的时候，自己能够发挥神明的特权，在第一时间得知消息。

        “我们在阁楼上聊得太久了，爷爷。”欧也妮说道，“都怪我忽然引起了话头，不会耽搁我们出发吧？”

        老库克的意识这才猛然回神。

        他一拍大腿，重新握住欧也妮的手，“没事，还来得及及。还早，还早。”

        他小心翼翼地握着自己学徒的手，“我们出发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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