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竞艳

及至入夜，安平大街人流熙攘，灯火辉煌，一片火树银花之景。

        两旁的商铺张灯结彩，纷纷在门前支起一个个小摊，把店里最亮眼的货品陈列开来；远道而来的游商走贩们，也见缝插针地抢地盘，推销着当下最时新的钏钗衣裙、胭脂水粉；还有府衙设下的，沿街的花灯字谜，蜿蜒伸展如火龙，点点烛光如星海，引来学子、孩童们争先猜看。

        香闺绣阁的小姐们，早在午后，便换上了数月前新裁的衣服，花了数个时辰涂脂抹粉，整衣敛容，这会正迈着轻快的步子登场；

        风流公子们也群贤毕集，三两结伴，吟诗的吟诗，作对的作对，心里惦念着，今夜能否与相好的姑娘说上几句。

        ……

        四方客栈里，打杂小妹清清爽爽地洗了个澡，打算以周身洁净迎接王大脚给她买的新衣裳。

        穿戴完毕后，却发现情况不太对。

        这衣裳，精致是精致，审美却一言难尽——深紫的褶裙，用的是浮光缎子，走起路来步步流金，华光异彩；上身又配了件喜庆的暗红褙子，肩部用彩线绣有牡丹争艳，领口用珠片勾出海棠垂丝，正应了那句“富贵满堂”的吉利话。

        不知道的，以为这是哪家的婆娘要二婚了。

        王大脚把换好衣服的风言抡起来，原地回旋七百二十度后，连连称赞，又指挥白艳霞搬出百宝箱，把她额前的头发梳拢上去，捆成一个大圆髻顶在脑后。

        “啊……痛痛痛！”风言扶着太阳穴惨叫，觉得自己的脸皮连带着眼角，都被头发拉扯着吊上了云梢。

        白艳霞翘起兰花指，蘸了一指艳红的胭脂，抹在她紧绷的眼尾之上，美其名曰这是京城最流行的“敦煌飞天妆”。

        流不流行的，风言不知道，但一照镜子，她仿佛看见了二十年后的自己。

        沉默半晌后，她重叹一口气，把玉兰银钗往头上一别，生无可恋地出门了。

        来到夜市，走在倩儿身边，她宛如一块行走的背景板，把倩儿的冰清玉洁衬得尤为突出。

        遇着油嘴滑舌的小贩，都说“哟，这位夫人看着真年轻，没想到女儿都这么大了”，气得她差点当场把人家的摊位砸了。

        还好，倩儿及时上前劝阻，一路开解、劝慰，又拉着她沿街挑衣服，选首饰，这才把风言哄好。

        来到一个卖布料的摊位前，倩儿纤细的手指滑过一批批的绸缎料子，边看边不厌其烦地给风言科普，哪些是素锦，哪些是云锦，哪些适合做坎肩，哪些适合做外袍……

        又看到几套别出心裁的展示样衣，盯着上面的细节研究了半天，爱不释手道：“我家虽然也是做布匹生意的，但客人多是大家族的老采办，买料子回去给夫人太太做礼服的，所以花纹款式偏保守。”

        说着，她携起衣料的一角，指给风言看：“京城来的衣裳，绣样就别致多了。你看这件，不绣大片的牡丹、鸳鸯，反用寻常的兰花、茶花制成暗纹；布料颜色也是，用竹青、月白等浅淡的，代替绛红、杏黄等明亮的，却更显高贵、典雅。”

        风言耳听心受，被勾起了几分对衣料审美的兴致。

        她看了看自己身上的暗红深紫、牡丹海棠，再对比倩儿所穿的云纹素纱裙，一个老气，一个雅致，顿时就领悟了她的意思，赞叹道：“太厉害了，没想到你还懂这些，都是跟你爹爹在绸缎坊学的吗？”

        倩儿摇头，憋出一个苦笑：“女儿家是不能去铺面抛头露面的，爹爹说不吉利。这些都是二娘说与我听的。我二娘是江南丝绸大户的女儿，江南民风开放，未出嫁的女儿也能看铺子，做生意。虽然嫁给爹爹后，她只能在内院管事了，但闲时，二娘也会跟我讲讲以前挑绣样、做样衣的事。”

        二娘？风言琢磨着这称呼背后的含义。

        认识以来，倩儿似乎从未提过自己的生母，和这位二娘的关系，听起来倒有种继母和原配女儿之间的惺惺相惜。再加上江婆婆常常在客栈骂的“不孝儿媳、无后为大”，想必指的就是这位进门后迟迟没有所出的二娘了。

        倩儿从风言脸上读出了疑惑，忙解释道：“二娘是个很好的人，我母亲去世得早，她却待我如亲生女儿一般。婆婆……其实也没有别的意思，她只是希望，我嫁人后，家中能有个男丁帮爹爹打理生意。”

        倩儿挽着风言的手，脚步虽依然轻快，声音却显出几分忧愁：“今日婆婆去春归寺吃斋，就是给二娘求子去了。我对神佛许愿的时候，也是这样期盼的，希望二娘一索得男，从此没有烦忧，这样婆婆便能安心了。”

        “傻姑娘，也不怕你二娘生了男孩，江家就没有你的地位了？！”

        倩儿无奈地笑了笑：“我只是个女儿家，迟早是要嫁人的。”

        风言愤愤不平——这江倩儿，虽然看起来弱不禁风，对长辈也是言听计从，但每当脱离了条条框框的束缚，特别是和风言在一起的时候，她活泼、伶俐的一面便会显露出来。

        更难得的是，这姑娘不过十八九岁的年纪，却明事理，懂进退，心胸、远见丝毫不输给男人。如果让她接手江家的绸缎生意，定能经营得风生水起，蓬勃兴旺。

        只可惜这样的好苗子，在古代的命运只能是安守家中，相夫教子，实在令人惋惜。

        上一秒，二人还在感叹人世际遇的不公，下一秒，两人的视线便被一个卖首饰挂件的小档口吸引住了，于是进去挑挑拣拣，试这试那。

        档口老板在一旁小心伺候着，无孔不入地穿插各种马屁，哄得风言有些找不着北。倩儿却意兴阑珊，挑了半天，没有中意的。

        见她俩要走，老板连忙挽留：“这些都是京城老匠人打的新奇款，独一无二的样式，小姐们不再选选？”

        倩儿又扫了一眼，思量片刻后，视线停在了风言头上——和竹溪镇本地的首饰比，京城来的自然是好些，可和风言头上的那支玉兰银钗比，再新奇的款式都黯然失色了。

        正要走，倩儿又突然停下脚步，对着展架角落的一对龙凤呈祥佩看得入神。

        “姑娘好眼力啊！”小贩大喜，神采立刻飞扬起来：“这对羊脂玉的龙凤对佩，是同山而凿，同料而出的，寓意了天人合一的美好祝愿，最适合男女之间相送了。”

        是要买来送给莫漓？风言猜测。

        本来，她对那个人也是有些挂念的，想着今夜佳节喜庆，莫漓却独守竹林，大概也会孤独无趣吧。正想着要不要买点什么给他送过去，眼下却被倩儿捷足先登了。

        真是送给莫漓的吗？可为什么倩儿神情凝重，一点买礼物送情人的甜蜜都看不见呢？

        见客人有些迟疑，小贩又故弄玄虚道：“只是……这玉佩价值不菲，正因为是难得的珍品，我才将其置之角落，只等有缘人来寻。”

        倩儿迟迟不语，风言便抢先发问：“这么玄乎，那要多少钱嘛？”

        老板捻须道：“二十两。”

        风言：“二十两？你怎么不去抢劫啊！倩儿，我们走。”

        倩儿却没有要离开的意思，她回了老板一个礼貌性的微笑，没说什么，从荷包掏了二十两银子出来。

        老板拿着银两在手里颠了颠重量，嘴角露出一丝得意。把玉佩包好拿给倩儿后，他又望向风言这边：“这位姑娘，且慢且慢。你头上这银钗……可是宫中之物？”

        风言不解。

        老板又道：“我做钗饰买卖十几年了，不会看错的。你这银钗，色泽光润，镶嵌讲究，一看就是宫里的款式，非皇室亲族可用不起。我若出银五十两，小姐可愿割爱？”

        “五……五十两啊？真的假的！”

        “小姐若是有诚意，这价格嘛，还可以再商量。”

        哎呀，我就说闻风言是个小富婆嘛，那案卷里写的果然不错。难为自己在四方客栈过了一个多月的苦日子，原来值钱的东西一直就戴在自己头上。

        风言这个见钱眼开的二百五，心里已经在美滋滋地盘算着，把银钗卖了之后，要给白艳霞和王大脚改善伙食，再给莫漓买一套笔墨纸砚，给倩儿置办一套衣裙，给小胖买一套点心礼盒……

        倩儿一听，便知道此事大有不妥，于是半拉半拽地把傻大姐给拖走了。

        “别走啊，倩儿……老板说价格还能再商量的。”

        倩儿一脸谨慎：“风姐姐，这钗不能卖。”

        “为什么呀？”

        “你还记得吗，一月之前你受伤失忆的事？”

        “这和失忆有什么关系？”

        “这银钗看上去确实价值不菲，可总感觉……这东西对风姐姐来说好像很重要。你还记得，银钗是怎么来的吗？”

        风言取下银钗，细看了良久，摇摇头。

        这钗是她穿越案宗之前就有的，来历是什么，怕只有原来的闻风言才知道，而银钗怎么又和大内皇宫扯上关系了，她更是毫无头绪。

        “既然想不起来，不如先留着。万一是重要之人的相赠之物呢，此时冒冒然出手，将来要是想起来了，我怕风姐姐会后悔。”

        倩儿边说，边将银钗从风言手中拿过来，小心翼翼地替她别在发髻上。

        风言细想后，也觉得有道理，若不是极为珍重的东西，闻风言之前又怎会如此小心地把它封存在抽屉里，于是打消了变卖之心。

        “风姐姐，我饿了~”倩儿见她转意，趁机撒起娇来：“我们去宋爷爷那儿吃牛肉面吧？”

        倩儿牵着风言的手，一路活蹦乱跳地来到牌坊口的面摊。

        有这样一个黄鹂鸟般的妹妹陪在身边，风言的种种担忧和疑虑，便都抛到九霄云外了。

        她在心里暗暗想着，不管倩儿和莫漓是什么关系，日后会不会在一起，自己都由衷希望，这个人美心善的姑娘，可以像现在这样，一辈子无忧无虑地过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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