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第1章

“镜镜，四号桌馄饨和六号桌胡辣汤快点儿端过去。“

        宋镜湖放下锅铲逃命似的端起托盘，顿了顿又回头勉强解释了一句，“妈，那个，韭菜盒子火好像有点儿大。“

        “火有点大，一下厨房就是这句话。宋高胜你瞅瞅你给闺女起的这破名字，镜湖镜湖，下锅就糊。我要是还有那个伺候祖宗的劲头儿，高低我再生一个不糊的。”周秀兰女士在煎饼果子和韭菜盒子界的一世英名，大概早晚得交代在糊咖摄像师宋镜湖手里，后继无人。

        然而没办法，糊咖投胎的太精准，糊成了老宋家的一根独苗，太子之位实在难以撼动。

        “你就让她跑跑堂得了，从小你就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养活着，这会儿嫌弃梁红玉不会绣花，早干什么去了。”早餐饭口将过，大厨宋高胜终于能在柜台后面坐下歇会儿，这是一天当中少有的清闲，他愉快的眯着眼睛和领导拌嘴。

        “我让她十指不沾阳春水是为了以后不吃大苦卖早点，找个坐办公室的工作多清闲，一辈子炸韭菜盒子有什么出息？就是挣来钱了有地方花吗？一天下来耳朵眼儿里都是油烟味，哪像个姑娘！嫁给你我可真是瞎了心了。”周秀兰把装满米饭的保温箱抬上桌子，一边准备午饭的供应一边嘴皮子利索地数落男人。

        “当年你可不是这么说的，你还跟我拿小笔记本划拉五年规划展望新世纪呢，早上卖早餐，中午卖盒饭，晚上卖炸串儿，一天保底一两百块，一个月五千抬头，只要人肯干，啊，俩月就一万，这都是不是你说的？还说嫁给厨子最享福了，灾年都饿不死。别不认啊，我有情书，那都是证据。”

        “哼，证据，行，你后半辈子就跟证据过吧你。”周秀兰女士一个金毛狮王式的白眼儿翻过去，灾年都饿不死的厨子嘿嘿一笑，颠颠儿的跑进厨房去帮忙。

        拌两句嘴不是大事，哪儿敢让领导一个人操劳，活着不好吗。

        最后的几个客人离开小店儿，宋镜湖坐在收银台后面翻着同城兼职群里面的消息。她大学毕业在横店飘了两年，乱七八糟的小剧组跟了一堆，没啥大出息，还差点儿被横店的盒饭吃出胃病。好不容易从摄像师助理混到摄像师。原本打算大展宏图，混进名导的剧组混个脸熟，谁想到名导女朋友毒驾被抓，拔出萝卜带出泥，名导也被曝吸、毒，电影才开拍半个月导演就进去了。

        等到宋镜湖从深山老林冒出脑袋，已经到了年关，这个时候哪儿还有剧组要人。

        可是这么大的一个人呆在家里摊煎饼也不是个事儿。

        更何况摊煎饼还老挨骂。

        “礼仪小姐，身高168以上，形象好，一小时300。公司提供制服。”

        哼，说的好听，大冬天提供抹胸晚礼服和开衩小旗袍，活人冻成傻狗。

        “发传单，工资日结，一小时20。”嗯，一小时20，一天站八个小时最后给一百都算多，老板怕不是活在异次元，跟打工仔这边的时间流速都不一样，天上一天地上一年。

        宋镜湖一边往下翻一边吐槽，这些兼职套路她大学就全都趟过一遍，属于兼职老油条，誓死捍卫自己身上的每一根羊毛。

        “淘宝商品拍摄，需修图，工资计件，有意者私聊。”

        这个还凑活，只要商品不要太奇怪问题就不大，宋镜湖点击发布信息的头像，添加了好友。

        “你的二狗已通过您的好友申请，你们可以聊天了。“

        “您好，请问您还需要摄影师吗？我之前是剧组的摄像师，也会帮剧组拍定妆照，能满足您的要求。“宋镜湖一边打字一边啃着自己煎糊了一面儿的韭菜盒子，为老父亲美味的馅料和自己惊天地泣鬼神的厨艺流泪。

        “需要的需要的，这么厉害的摄像师给我们拍这个，简直是杀鸡用牛刀呀。“

        “赚钱嘛，不寒碜。（手动狗头）“

        “哈哈哈也是也是“

        “主要拍什么呢？我看看我带什么设备”

        “主要是女装，还有些帽子包包什么的，除了照片还要拍几个视频。”

        “明白“

        跟老板敲定了工资，又约好了时间地点，第一个来吃午饭的客人已经站在收银台前面点餐了。

        “帅哥吃点什么？”

        点餐的客人一边回着微信语音一边扫视着菜单，“哎呀你不要哭了，再这么哭下去会伤身体的，再怎么样都要吃点儿东西，我在你家楼下那个鸡排饭他家，一会儿给你带上去一份。”

        微信消息咻的一声发过去，客人对宋镜湖歉意地点点头，“两份鸡排饭，带走。”

        宋镜湖轻快的打单子递到后厨，对客人还以礼貌的微笑。

        宋高胜从后厨抬起头，看见是个熟客，“这是惹女朋友生气了？”

        小伙子摇摇头，“这要是我惹的早就骂开了，哪儿顾得上哭。”

        “那是怎么了？家里出事儿了？“宋高胜duangduangdaung的剁着鸡排，嘴里还要关心两句。

        “哎，别提了。“小伙子显然有苦水要倒，”她喜欢一个拉小提琴的音乐家，叫季听松，得抑郁症自杀了。昨天下午的事儿，一直哭到现在，饭也不吃觉也不睡，眼睛肿的只剩一条缝儿。“

        “啊？我看那丫头文文静静的，咋还追星追的这么猛呢？“在老父亲眼中，追星族还是零几年满大街追着人给李宇春周笔畅投票的杀马特形象。

        “嗨，她上小时候爹妈离婚，她老被她后妈虐待，高中的时候也是得了抑郁症，就是听他的曲子勉强挺过来。没想到自己好得差不多了，那个音乐家自杀了，才不到三十岁。她这心里难受得要命，我也不知道怎么哄，刚刚买了机票，过两天带她去参加那个音乐家的葬礼，也算送送他。“说话间两份鸡排饭已经做好装盒，宋高胜递给客人，也唏嘘地叹了口气。

        “都不容易啊，谁不是挣吧着活。去送送也好，毕竟也算是恩人。“

        宋镜湖又往袋子里塞了一个煮鸡蛋，“给她揉揉眼睛，多少劝她吃点儿东西。”小伙子感激的点点头，扫码付过钱又发着微信走了。

        “现在这社会，整的人还动不动抑郁了，要自杀，真是造孽啊。”周秀兰女士拄着拖把杆儿也有点惆怅，“你说，那什么音乐家，都成名成家了，啥事儿不能看开点儿啊，挨了欺负大不了咱们不伺候了，还能吃不起饭饿死不成。干嘛非得逼死自己呢，对别人都没有这么狠的。”

        “妈，你别瞎说，心理疾病没有那么简单的。“

        “我不懂，我不说了。可我是当娘的，那生下来六七斤的一块儿软肉养活三十年，养到一人高，活蹦乱跳能吃能喝，还会拉那什么提琴，说自杀就自杀了。那不是生抠娘的眼珠子吗？妈想想就心疼。你要是有个不好……”宋镜湖赶紧截住话头“妈妈妈，看我看我看我。“

        “怎么？“

        微胖的高个子姑娘拍拍自己的胸脯，“我是生下来九斤六两的软肉，我不自杀。我没有不好，我活得倍儿开心，一天吃俩韭菜盒子我能活三百年，你高不高兴？“

        “我高兴个屁，三百六十行你就认识个吃。还三百年，你是个鳖精吗？“周秀兰的多愁善感中场休息，弹了闺女一个脑瓜蹦儿转身去洗拖布。

        过了一会儿又想起来了什么，画着圈儿转回来抬头颁布口谕，“哎，镜镜，你能不能给妈放放他的那个曲儿？妈也听听啥是提琴，都能给别人拉活了，咋就没给自己一条活路呢。“

        宋镜湖点开音乐软件，被古典乐长长的一串儿英文名搞得直懵圈，最后遵循蒙选择题的原则挑了个最短的。片刻之后，维塔利g小调恰空的旋律盘旋在小小的后厨之中，忙碌的烟火里，不知道有没有人为之垂泪。

        宋镜湖有时候觉得母亲是个很有意思的人，周秀兰女士的市侩和她的柔软并非不能兼容，只是大多数时候柔软不能当饭吃，所以出场率不高。她是挽着重犁的耕牛，有着钢铁般的臂膀，因为从苦难中一路跋涉而来，所以对于被苦难吞噬的其他人有着一种包含着理解和焦急的怜悯，焦急的她恨不得拉着你快跑几步，跑出泥潭，拥抱她这一小块儿干爽肥沃的耕地——即便这耕地也是她一生的枷锁，是某种意义上的另一个泥潭。

        不过周秀兰女士本人并不在乎这些，只要这条街上韭菜盒子女王的桂冠依旧在她头上，她就与这个世界相安无事。

        晚上卖炸串的时候季听松这个人已经在周秀兰女士那里翻篇儿了，但是单曲循环了一下午的小提琴曲变成了宋镜湖的闹钟铃声。

        音乐素养不高且唱歌跑调的宋大厨甚至还说，这曲子虽然没歌词儿，但是真的挺好听。

        晚上卖炸串只需要门口的一小块位置，后面的大堂基本空着，宋镜湖坐在空桌旁边百无聊赖地穿着包菜，一边穿一边嘴里还念叨，“一会儿我非得吃一串……不，吃两串……算了还是吃一串……一串都吃了还怕什么？吃两串！……还是吃一串吧，我就尝尝味儿……尝什么味儿，吃两串！店都是我家的！……”

        “你早晚得把店吃穷，人家玛格丽特公主撕花瓣猜的是爱情，你穿包菜预测的是什么，体重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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