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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第4章


“真心建议么?”车上无聊,郁仪自言自语,暗想着噗嗤一笑。

        同样初夏,她抱着雅思书,在初夏白白的花树下等周忱。燕大农园食堂,她占好座,周忱打饭,然后一起坐在靠着花树的玻璃墙后。

        “反正你家有钱,该格局更大,学什么会计,不过谋生的,也别申英国和土澳。”

        周忱端托盘到,举筷时,瞧着她放下的书。

        “被你鄙视,想到了。”低着头接碗。

        “真心建议,”周忱放下筷,弯弯腰,向上看她,“改刷托福吧,直接申美帝,像我周围,文科很多奔mba、jd,咬牙读出来,人生不说一步登天,改头换面总能。”

        她头埋得更低,半天愣是不抬。

        “哦,若你富二代,不肯吃这苦,当我没说。”

        埋头是在百度mba、jd是什么,怕被笑话,问也不好意思问,查到了,便坚定抬头:

        “没有不肯吃苦,我会读出来的,肯定,一定。”

        咬牙说,握拳举起,像少先队宣誓那样,想来真是浑身冒傻气,但那时内心无比地坚定了。

        ——是,凭性急,斗气,孤独又艰难地走过来。

        在美国五年,咬牙奋斗:宿舍,公寓里,做不完的项目,熬不完的夜,从末流的社区大学,辗转到州立大学。从奥莱的理货跑腿,打工到一店销售,一片的物流调配。直到进宾大商学院,怀上,创造自己商业帝国的梦想。

        回国,是要创造自己的奇迹,怎能一开始就认输?

        暮色,路灯蹭一下打亮,高楼的灯光秀耸然在眼前。郁仪手指攥拢,对着炫目的五光十色,握住拳高高地举起来。

        脸不能洗,粉不能涂,拔开口红,觉得也无用武之地。

        郁仪瞧着落地镜,全身一览无遗,干脆把那红划上纱布,让最碍眼的,再夸张点。

        晨曦透进窗,窗外一片绿海,清凉沁人,全是唧唧啾啾的鸟声。她住在间大平层,是家里为相亲备的,足够闹中取静,也足够她——躲开烦死人的老家自己生活。

        但该来的总躲不过,今天必须回一趟,交待原委,“战天斗地”一番。

        落地镜前,整好灰色真丝百褶裙,黑乎乎坎肩,整成暗黑女巫气场,也不要高跟,套上平平的白球鞋,大步流星出门。

        “我破相了,”走进老家的大院子,在门廊嚷出声,“是摔的。”

        真的是老家,是老宅基地上建起的。三开间,极宽极深,好比半个球场,底下高高的架空层,两边台阶蜿蜒而上,有点琼楼玉宇气势。但实则俗气又老套,不中不西,不伦不类。

        他爸是个抠门商人,抠门得,架空层仍作工厂,布料堆到顶,时时有缝纫机的剁剁声。

        “啊?”在门口平台,盯两孩子打闹的后妈,尖声惊叫。

        后妈李雨微,本是幼儿园的老师,快四十岁的人,还粉红粉蓝地穿着,脸上也小鼻小眼的白嫩——看去也不别扭,有那么一点点风韵。

        “太不小心了。明天是保融科技徐总家的,后天是兴龙纺织的祁总家,都是门当户对,好不容易说好,这种事不比别的,不是能挨能等……”

        李雨微一通叨叨,充分显露后妈嘴脸。

        “我半边脸全烂了,您就对我死心吧。”

        郁仪扬长进门,去找他爸,不理后妈在后面哎哎哎不停。

        软乎的声音,让她觉得这女人也没那么可恨,除了对她冷漠,逼她相亲,也没哪里不好。

        ——这后妈是个八面玲珑的主,最擅长把自己放的很卑微,攀权附贵,她爸拉不了面子做的事,是得靠这后妈打点内外。

        想着,心里平复了些,走到书房厚重的红木门。里面是争吵声,留一缝的门,能看到她爸敦厚的身体,套着灰红的高尔夫球衫——运动服总被当家居服穿。

        “至于管得那么严,p2p暴雷,查得到你们,任兄,通融通融,真是山穷水尽……”

        手机嗙当地摔到桌,挂断了。郁仪明白,她爸是在找乱七八糟地方借钱。不知是不肯借,还是真被打击得很,刚才又一个地下融资的,拒绝了他。

        说来资金问题,也怪她爸,没定性地贪婪。把工厂、地,拿去银行做押,贷款买房产开放地,结果出手不慎,一楼盘烂尾,另一楼盘接着没钱建。如今工厂赚的,勉强还银行利息。而银行那嘴脸,私企一点不妥就退避三舍,当然不会再借。

        雪上加霜,外贸订单也渐渐地少,东南亚印度的代工厂竞争激烈,眼下所赚,还利息也快不够。她爸一手打拼的江山,眼看摇摇欲坠。

        ——才让她不惜尊严,不顾终生幸福去相亲。

        如今惨败而归,前来复命。郁仪抹抹额上汗,遮了半边脸,大步走进去。

        “我没攀上科斯集团二公子,而且再攀不上什么人。”到硕大的红木桌前,放下手说。

        “脸怎么了?”真是亲爸,还是担忧问了句。

        “怎么了?那二公子是个人渣,拐我到他屋,要玷污我,我跑出来,被他开跑车追,这么摔破了相,”拍桌呲牙,“捡回一命。”

        郁成雄铜铃似的眼,才阖小了些,摔到身后高背椅,像松一口气,头却埋得不能再低:

        “那还有机会,他是看上你,害你成这样,你还能,还能找找他吧。”

        “爸!”暴吼地喊。

        郁成雄被吼得手抖:“囡囡,你是受委屈……”

        这亲呢的小名,在郁仪听来就是讽刺,锤桌打断,心里想喷火,但还是拉上个凳子坐到对面:

        “爸,你当年就是一穷二白,有什么不能承受的,大不了被打回原形,又不是活不下去。”

        郁成雄也锤桌:“说什么呢,还不至于……”

        郁仪自觉话得不当,语气放平了点:

        “说最坏情况,彻底破产,你还有经验,有人脉,有我,还有三活宝,不用怕什么,破产,大不了东山再起。”

        锤桌的两人,手已挨得近。郁仪看他爸眼有些红,目光熊熊地正视她,干脆两脚站上凳,像小时候那样爬上桌,躬起身,不容拒斥:

        “我不想靠外人,我是你亲生的,要爸你信我,我们一起,自力更生来渡劫。”

        “劫不是那么好渡。”面对摊在餐桌的一溜文件,郁仪抱上瓶红酒,感慨。

        白天,撒娇发狠都用上后,从她爸书房搬出了一摞文件。大多订单运单,按照年份,胡乱夹在一起。文件又多又杂,整理不到三分之一,就头疼得很。

        郁仪拿上玻璃杯,倒进酒,推开塑料夹,举杯摇动。

        浓稠的红,在灯带无遗漏的暖光下,荡漾,秾丽,火热,这是她自己的仪式,孤灯冷夜,孑然一人,孤独得心里发毛的仪式。

        酒精麻木神志,麻木,就不觉孤独了。在美国,有时像跟周围全隔阂着,世界只剩了自己一人,在遗世独立的孤独感中,常常这样。

        灌完一杯,甩甩不知从哪冒出的愁绪,继续整理文件。整着整着,觉得看明白,家里的危机,归根结底是固守旧模式,几十年不变。她爸小老板的眼光和见识,只搞墨守成规的粗放扩张,只会随波逐流地赚快钱。

        不过转型并不易,自创品牌更不易,激烈竞争下,除一两家的成功外,大多数也是偃旗息鼓,重回旧业。

        从哪里着手?郁仪敲脑袋想,思绪忽被又猛又急的拍门声打断。

        周忱额头顶着一块红,站门口,郁仪长吁口气——除了神通广大勾结物业的他,还有谁能深更半夜地闯进来。

        “我也破相,”郁仪开门,周忱一只手举起撑门框,倚在门上,“因你惹祸上身。”

        他沮丧口气。郁仪把门大开,灯光下,见他额头红肿,蹭破皮似的,有二三道青痕,嘴角也破了,裂个口流血——好好的俊秀样,鼻青脸肿,看得出八成是被人打的。

        “你怎么啦?”郁仪站门内问,莫名有点怕。

        “哎,还不是你冤家,说我诬陷他得那病,他们圈子传开,人人对他退避三舍,他人生自此毁灭,要打死我报复。”

        周忱说着往旁边闪,拉出躲着的余豪。这纨绔大变了样,缩头缩脑,弓着腰,双手合十,缩得恨不得磕头样:

        “抱歉,对不起,领导饶命,我洗心革面重新做人……”

        一通语无伦次,郁仪不觉好笑:犯得着架这人渣来出气吗?想想大概为自己出气,还是很感激地看周忱一眼。

        “嗯,正好帐算算清。这家伙,什么都招了,白天飙车,真打算撞死我,所以我是救你一命,你破相破财,该他赔偿你。”

        “我没说要你赔偿。”郁仪停了感激,变讶异。

        “帐算清吗,”周忱摸头上伤,疼痛样子,““我受此无妄之灾,也是被你连累,被你遇人不淑连累。”

        说着,靠上门口的墙,用手比划:“破相破财算清后,你还欠我点,你看,这么还我?”

        郁仪看出耍赖态势了:“你是不是缺钱?抱歉,最近我也缺,他打你的,你大可以找他要。”

        “是该敲诈你们一笔,发点横财,”周忱点着手指算,“但横财不好敲,瞧你出口就说不给,所以要点好办的,我表妹,在你这儿借住几宿。”

        他示意余豪让开,郁仪才发现来的还有一人。门廊灯光暗,小姑娘离门很远躲着,瘦小瘦小,穿着及踝的白棉布裙,像根豆芽菜。

        但看着她,看出眼睛异常地黑,昏暗里,透尖锐的光,让人有点不寒而栗感。

        “我表妹绾音,刚上大一,有点事,来杭城找我,知你独居,想她跟你做个伴,大概就三天。”

        周忱介绍,去把一帆布拉杆箱推上前,他并不进门,只是示意那小姑娘到门口。郁仪也看不出什么了,明白周忱一番表演,原来是为这个。

        举手之劳,做就做吧,想着,大度地接过箱子,伸手邀妹妹进门。

        “好,算你还清。”周辰按嘴角笑,拎起还弓着的余豪,推耸他向电梯。郁仪懒得送,想这人明明要帮忙,还滴水不漏地说得,一点人情都不欠。

        “喂?”门还没关,便听到余豪惊叫。

        郁仪想这人渣会遭什么罪,探出门一看,发现是周忱不好。他靠坐在电梯门,头低垂下,像无力瘫软,门还在一开一合地哐当。而余豪像个傻帽杵在旁,吓得口眼大张,手足无地发愣。

        眼看危险,郁仪几步过去拖出周忱,把他背靠墙,捞起他头,看人脸红扑扑,脸颊泛亮光,有急促的,像接续不上的喘息声。

        想起急诊室那医生连珠炮似的话,但这时只狠狠盯向余豪:

        “你打他哪儿了?”

        “不是我干的,我请人打的,我不知道,真的不知道……”余豪直接抱着头跪倒了。

        郁仪想不出周忱怎么整的他,愣是把一个趾高气扬的二世祖,整成了一惊一乍的小白兔。

        又气又好笑,但装冷冷口气:“说不想犯罪,打人妥妥的犯罪,叫急救吧,你逃不了了,叫保险公司也没用了。”

        “我,我……”余豪差点哭天抢地,抱起郁仪的腿哆嗦。

        郁仪进退不能,真想一脚踹了这人渣,忽有个冷清的,凉飕飕的声音,碎冰落地似的响起。

        “不用,”叫绾音的表妹走过来,黑眸抬起,“能借点水吗?”

        “厨房有。”郁仪指屋里,惊异的。

        绾音不紧不慢走开,哗哗水流声响起,郁仪看她端来了一大盆,舀起一杯,像电视上刑讯那种,朝周忱脸上一泼。

        水湿漉漉流下他颈口。郁仪被抱腿抱得动不得,眼看绾音接二连三地泼,水啪叽碰撞。周忱半身都湿了,才像很难受似的,挣动了下。

        再一巴掌,彻底打醒人。绾音蹲下去,手里掰出颗药,塞到周忱口中,在他双眼张阖都不及说话时,舀上杯水管里接的水,直接往人口里灌。

        郁仪简直惊呆,只能猜想,大概是被抛弃的前女友,找来变本加厉报复yu的。

        “好了,”绾音站起身,对水濛濛睁开眼的周忱,面无表情一指,“你可以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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