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第6章

“被打的。”

        “那天在医院呢？”

        “摔的。”

        “你还真是多灾多难，”猝然间想到，“多灾多难到，一天只吃一顿饭？”

        “胃不好，在试验。”周忱一本正经，“人不定要吃三餐，几百万年的原始人，都是有才会吃，没有便不吃。到了农耕时代，有固定的事物供给，人也是习惯吃两餐。现在三餐，违背进化规律，所以才那么多胃病，省两餐挺好的。”

        “受教。”郁仪眼神凌厉，就不跟着和稀泥，“省得面色苍白，低血糖昏倒，已是违背身体规律。”

        “那我以后多吃点。”周忱悻悻地扒饭了。

        “你很缺钱是不，”郁仪烦得挑破了，“才吃饭不舍，妹妹来也没地方住？”

        周忱羞愧低头，不胜可怜样：“别揭短，好不好。”

        郁仪畅快了，气势压倒这人，神清气爽，正准备再逼一步，短揭到底时，周忱笑嘻嘻抬头：

        “彼此彼此，你也缺，去相亲，说碰到的难事，不也是缺钱么？”

        “你穿的衣服，是别人捐的二手衣吧。”车上，郁仪继续揭短。

        “何以见得？”周忱心虚地拉拉衣，像是要t恤的皱拉直点。

        郁仪笑这欲盖弥彰：“那天在医院，看到你运动服标签上，别人用圆珠笔写的名字。”

        “是，一点以公谋私，从社区门口衣服箱拿的。”周忱揉揉鼻子。

        “工资过低，衣服也买不起？”

        “艰苦朴素是优良作风，”周忱坦然又气壮，“再说我要攒钱，这年头都攒钱买房呀，你都不知道，我门口那小姑娘，整天刷优惠券，非优惠券不买，据说省出一套首付，炫耀着呢。”

        “信口雌黄，都不脸红。”郁仪一哼。

        “工资是低，不省不行。”周忱扶额。

        “你燕大毕业，学cs，应该有的是赚钱法，为什么要当居委会大妈，搞得没吃没穿地省钱？”

        “这你就不懂了，政治抱负，要做更大的事，才被组织给引进，自基层打拼。可以这么说，没钱，是在一点一点地积累资本。”

        郁仪似懂非懂，想想也只能这么解释，的确了解过一些，名校里有人官迷，毕业就自甘去老少边穷。再看周忱说得意气风发，把没钱当资本的模样，好歹信了。

        “信你政治抱负，但不信你攒钱买房，没人会攒钱攒得饭也不吃，”郁仪直截了当说完，“你是彻底没钱，一穷二白，所以呢，看在认识的份上，我照应下你，给你送过饭，再带你去买身衣服。”

        “抓个人当小白脸养，大小姐好兴致。”周忱呛笑。

        被他这么一说，郁仪觉得真像是，心里也泛起得意：“不想被养么，以往你借我饭卡，不也类似？”

        “怎会不想被养，求之不得。”

        周忱偏过头，翘起嘴角，郁仪惊楞，没想到他这么答应。但看眼前觍着脸的笑，只觉得这人更捉摸不透了。

        溪流潺潺，栈桥跌宕，加上人工垒起的山石，风雅得不像喧嚣城市。车开到郊外，郁仪在一产业园前停车，带上周忱沿着石板路走。

        产业园毗邻公园，没有闹哄哄的厂房，是山青秀水里，一间间别致的小楼组合而成，大多用作设计师的工作室。

        “jessica，我读书时碰到的设计师，比我还小，但很有抱负，又有眼光，她本科学财务，但休学去法国学服装，然后创立了自己品牌。她是那种做事很极致的人，在美国不好找生产商，便把品牌移到了中国。”

        全玻璃立面，像正态分布曲线的小楼前，郁仪昂起头介绍。

        “嗯，也许美国难以立足，中国好混点。我以前行当也是，生产和设计，国外的好多移到了中国。”

        “她是移得特别好的，别小瞧，人家现在快百家门店，网商也做得不错，事业蒸蒸日上，用了，不到一年时间哦。”郁仪羡慕神情，眼里满是小星星，“眼红，是我榜样。”

        小楼是门店加工作室。进门一排排曲线钢架，挂满直接卖的衣服。看去色系一致，暖色一大片，夹着冷色一大片，赏心悦目。郁仪驻足，想想的确比自家杂货铺似的卖场好。

        她径直往后走，玻璃隔出的打板室、裁剪室后，是片仓库似的空间。屋顶还水管电线露着，但下面布置得精雅——因为三个云朵似的白灯架起，一圈亮闪闪圆环后，人家正在做直播。

        郁仪自觉退后，jessica却迎过来，很热情的，用中文：“抱歉，没远迎。”

        “一年不到，中文都说得这么好。”郁仪更羡慕。

        “不说中文怎么直播，雇佣人贵，有时自己直播。”

        jessica上身西装，下身绸裙，头上简单一个髻，突兀面容，被浓妆抹得中西不辨，显然刚才才从灯后面下来。

        “嗯，twitter上见过。”知道jessica来中国，郁仪也是在twitter上看到。

        “加微信，入乡随俗。”jessica笑眯眯递手机。郁仪真感叹这旧友的拼劲，偷瞄她圈里，已经一大串中国名。

        按逢人必加的中国“俗”，自然要加到周忱。但jessica眉头一皱，沉下脸问：“yoursweetie？”（你甜心么？）

        郁仪抿嘴笑，等待反应，果然见jessica抱起手臂，很不满地教训起：

        “人不可能穿人字拖、破洞衣，却指望得到路易威登的对待。”

        她名言的中文版，最见不得人随便穿。郁仪在美国party亲见过，她把一众胡乱穿的训得狗血淋头。

        不过jessica是建设性意见，会诚恳给出着装建议。手头有现成，郁仪就见她从前面刷刷提来两套，不由分说比划上周忱身。

        “人不可能在贫民窟，还需要路易威登的对待。”周忱笑着回敬。

        “我这里不是贫民窟，每一来客，我都会给路易威登的对待。”

        郁仪发现这老美中文足够好，把周忱也说得哑口无言了，乖乖让衣服上身。

        一身雨前灰的明线夹克，麻色衬衣，深黑窄脚裤，真是瞬间变身——好的衣料和裁剪，把他隐隐的矜贵和优越，全都衬托了出来。

        这人脸和身的线条都是有力的，干净利落，看得出克制和自律，但皱巴巴的软衣服表现不出。尤其硬硬的领口，才能恰到好处地衬出，那种高贵的疏离感，或冷漠感。

        ——他是怎样的人？注视周忱，疑问又在脑海中响起。

        “bravo”jessica鼓掌。

        “嗯，见识了设计的力量。”郁仪回过神，恭维句。

        留周忱对着镜子，脸上是憨憨又羞怯的尬笑。郁仪想，他大概觉得自己是实锤小白脸。

        更实锤的来了，jessica异常兴奋：“真的么？很难得，男装雇不到人，这么好的效果，都不能让直播间粉丝看到……”

        于是，周忱被赶鸭子上架直播了。郁仪站一旁看，发现这人挺有天赋，镜头前不羞不怯，姿态十足。搔首弄姿谈不上，但按jessica的指导，翻衣领，转圈圈，撅屁股扭腰都从容不迫完成。

        郁仪噗嗤要笑，见周忱撤下来，提议：“这样平平无奇，不够效果。”

        “嗯？”jessica疑惑。

        “不见意的话，设计的力量，改头换面，能让我展示一下吗？”

        协调后，周忱果真展示“改头换面”，相当大胆地展示：穿本来的衣服上场，装猥琐兮兮，然后上衣扒走，裤子遮了下，镜头下再穿新衣，上身挺直，肩摆正平，立马精英、禁欲又高冷，只是眼神温柔带笑，欲语还休地，反复流连向镜头。

        “啊，涨了，涨了，这么多单，这叫……疯抢。”jessica兴奋几乎说不出话，对着手机大呼小叫。

        郁仪也觉被他勾了点魂。抬手机一点，发现反应有点不对劲：蹭蹭蹭冒出的留言里，居然一片饥/渴声，什么男模我爱你，老公亲一口，男模我想睡你……

        “吭吭吭。”对这辣眼睛的一言难尽，郁仪犯痒痒咳，提醒周忱别再骚包了。

        “好，折扣。”jessica见人气已够，说出指令。

        周忱一本正经坐下去，两手互插，身前搁好，将高冷禁欲，一下扭成了领导讲话样。拿起他那件旧衣服，讲来龙去脉，连带节约环保一串口号，又宣传了一通旧衣回收的公益项目。

        最后回复骚包眼神，用低沉柔和的嗓音，摇曳生姿的动作，号召上传捐衣服照片，来换九折优惠，即可返现拿钱。不愧是尽职尽责公仆。郁仪暗暗感慨。

        可那帮花痴的也好这口，留言简直沸腾，除了两句“正能量”，“好感动”，郁仪皱眉看见，涌现了一大堆的——

        男神我爱你，亲你两口打八折吧，睡你求打五折……

        “成绩不错。”上车，周忱要在手机上看，郁仪用手压下了。

        “真心在帮你。”周忱抹抹汗，也没兴趣去看。

        郁仪向后靠，冷冷地看前路：“老美利益至上，其实不好打交道。她已经有熟的厂，答应几款由我家做，要求会很高，不定还要换设备请熟工，大概挣不了多少钱。”

        “我可使劲了，原来只换回这么点。”周忱瘪委屈。

        郁仪从后视镜看到，有点感慨万千，心里一热。她要孤独地走一条艰难的路，找不到人分担，就不由自主地去找周辰——尽管这人迷雾重重，却越来越觉得，能够毫无保留地，信赖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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