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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5章 第35章


郁仪心不在焉,一天时间全是。摸摸索索,她知道了一些不知道的,但相当不全,像一幅拼图,只凤毛麟角地凑出点边角,看去还是云里雾里。

        周忱不会来,她也找不到他,所接触到的人都看不清他——真当萍水相逢,倒能相安无事,一个人,不会妄图去知道另一个人的全部,就像余豪绾音不会汲汲追索一样。

        但自己抑制不住冲动,在乎他,便想把他生吞活剥,伪装撕下,内心剖出,他得全无保留、彻底袒露地面对自己!

        郁仪想着,心里一抖,有点觉察欲/望的可怕,怎么冲动如洪流,滚滚不息,一波接一波地冲击头脑。身心也被摇撼,摇摇不稳,如在沸水中,有不惜一切想要达成的烦躁。只有牢牢抓住那人,才能让这沸腾平息下来!

        这种在乎,郁仪喃喃地,又无形中感到了一股敌对的力——还有人在乎他的,控制周忱的那个人,也是这般想法吗?

        “目前厂区八个,三个已经停了,是对付外贸单梭织、印花厂。前段欠薪停工,二个远的厂,人走得差不多,管理的也辞职,恢复不起来。”

        郁仪办公桌前,财务总监平平板板报告,圆润喜气的脸也没光了,见郁仪心不在焉,大咳了声。

        “没说完吧,我听着呢。”郁仪身一抖,坐正了回神。

        “剩下的三个,就总部和附近的两个,两天前人快跑光。我们脱层皮地努力两天,回笼的也就三百个人左右。”财务总监姓虞,圆脸拉得几乎像条扁长的鱼,垂头丧气。

        “能回来便算好,听声音,像能正常生产了。”郁仪手腕并拢捧上脸,肘撑桌上,惘然若失说。

        手指把脸颊一敲一敲。另一侧的□□监看着叹气,大概叹这小女孩气派,真能领公司渡过难关?

        “我数过,昨天一百,今天两百多人,可见后面会翻倍地加,能源源不断有人来,”郁仪变单手敲脸,好歹成了沉思样,“这月,把走的人的工资,全拿来付还在厂里的人,加班加压,重赏之下必有勇夫,订单上的量,该不会耽误多少。”

        “这可行,已经在加紧干,只要后面能来人的话,”管生产的□□监虽点头,但继续烦闷叹,“就是能来多少人,真不好预测。”

        这人点头点得抹脸,抹过后,额头也皱出沟壑,还往门口频频看两下,鼻里噗噗喷气。郁仪觉出了不对劲,环视一圈后,问:“宋总监呢?”

        “她那种有野心又能干的,还待得下去,”财务总监接话,斜偏头讽刺口气,“鑫兴公司就在园区后,走十分钟到,管理层三倍工资地挖人,技术这种尤其需要。”

        郁仪浑身一凉,没想“攻击”这么接二连三,这财务大概不被人要才没跳槽。那姓杜的,真是要把她墙角挖空的汹汹攻势。

        但强迫自己镇定,临危不乱该练出来了,想到宋倩如虽孤高样,但不像见风使舵的人:“她不会走的,应该是有事在忙。”

        “郁总猜准,就是火烧眉毛地忙,”门口响起宋倩如硬质声音,说的急,比郁仪还慌乱一点,“原料的锦纶布,第二批到不了,原供货的厂,被全部提前订走,现在还找不到替代的。”

        “那怎么办?”郁仪惶急耸身,却只见宋倩如无力地摇头,嘴角也微微下陷,几乎认命的神情。

        郁仪知道她已尽力,也不再多说什么。直接往外走,带人一起到厂里看,果然流水线后端,空空荡荡,而缝纫机运转的声音,也在她眼睁睁的注视中,渐渐秋虫般停顿下来。

        ——犹如丧钟的余韵,郁仪心惊地想。

        天一连几天浑浊颜色,又阴又闷,低垂的云模糊挡光,中心区一撮高楼,像浸在无止境的铅色雾气里。

        “我想找个高点地方透气,”郁仪坐在六十层楼窗边,低头搅咖啡,“没想爬上来,还是这么闷。”

        向下看,高高低低的楼,犹如山峦,有峰巅和深谷的险峻,就像平地上长满尖刺,看去毫无赏心悦目的美感。

        ——只是忐忑、危险、和战战兢兢。

        喝下午茶放松,完全找错地方,郁仪把手抬过晶亮的玻璃桌面,瘪嘴承认:“这里感觉不好。”

        “人都喜欢登高,但一份高一份险,”对面的葛言,也收回视线,凝视向郁仪,“能成事的人,便得接受这不好的感觉,安然处之。”

        “我难得安然,第一次经这样风浪。”郁仪明白自己一脸丧,心里也丧得不行,桌上摆着银行的催债通知,摆着同样追命的合同,刺激得她不得不丧,手啪嗒打上遮住:

        “感觉对着个垂危的人,我手忙脚乱救,也不过多活一、两日,而到现在,像是救无可救的死路了。”

        “政策银行的确不会再给你们钱,毕竟你们被卡得,中的标没法按约完成。”葛言接口,看桌面沉吟。

        “这样的事我见多,正常现象,律所里一天经手好几个,你再经历几年,也就习惯。”

        接着轻描淡写说,把郁仪的手掰开,让她别挡住自己琢磨。

        两人静默一瞬,咖啡刺激的醇香漫延。郁仪鼻子抽两下后,吃惊地见葛言抬头,她目光定住,但冷冷作旁观者讲:“申请破产,就这样吧。”

        “让债务不至把你压垮,让合同不至把你逼死,”葛言把手又放郁仪手上,紧紧按住,“这是最理智的路,此外我想不出其他办法。”

        郁仪鼻子抽得呼呼,冷气浸骨,让她抽出点鼻涕。木然呆呆,嘴张合两下不知说什么:救无可救的死路,像已得到确证;想兴的家业如森森高墙,要把她困死在内了。

        “理智的路?”茫然问。

        “也是残忍的路。破产后,你们成立清算组,管理的所有财产,都要拿去抵债。部分厂房的地,抵押银行,银行会直接收走。还有工人欠薪和合同违约等等,以目前的资产,应该还能清偿。”

        “还是走到这一天了吗?”空落落声,不可置信。

        “你不是让我查鑫兴公司吗,”葛言忽转口气,刻板声变软,有了丝同情,“你要明白,这公司不只你们原来的杜经理,背后还有大资本,那种遮天蔽日气势,你一时对抗不过的。”

        “不过你能留得青山,”葛言手上拍两下,如把郁仪拍醒,“君子报仇,十年不晚。”

        寂静的厂区,被卡车的隆隆声震动。没扫的地方尘土飞扬,从尘土里陆陆续续冒出些人,穿着整齐的工作服,目光呆滞地,看着满车成衣和布料被运走。

        有人搓搓手,因为一车是从生产线是强行拉走的布,供应商怕给不了尾款,把已供的货抢着收回,说要减少损失。后面是接踵而来的合同纠纷,所谓墙倒众人推,郁仪是刻骨铭心地体会到。

        偌大的二万平的厂区,卡车走后,再度寂静如死街。布料全拖走后,唯一的作业也停止了。厂房里里外外,聚集离了岗位的职工,并没有吵嚷闹事,只在默默为自己前路和生活忧心。

        郁仪只觉不敢面对,在小白楼门厅,停了步,看向能看清的每一张面孔——这些职工是患难不离,没来个树倒猢狲散,但她辜负期待,她将打人脸地说出痛心的事。破产不是裁人,是无可挽回地失业,是让这些干了多年的老员工,彻底断掉他们的依赖和寄托。

        “我不想说……”郁仪迟疑,退了一步。

        “直接说吧,开诚布公,”旁边宋倩如无望地催,“情况早点说清楚,让人能自愿选择,后面若直接遣散,闹起事来更不好收拾。”

        “我不想对不起人,”郁仪凄然转头,但转得坚定,“前一阵,那科斯地产不是想收购么,还杜春鑫那狗屁公司,不是想吞并么,给他们好了,约法三章不随便裁人,要什么都拿去好了。”

        “气话不是这么说,那两公司如狼似虎,老顽固还有得生存?且不管他们搞不搞服装,把死忠的旧人给统统赶走,是绝对肯定要做的。”生产的□□监一向低调,眼下却当先反对。

        “屈辱地割肉给他们,你做不到。”宋倩如拧紧眉踱步到前,“先前谈的时候不给,现在跑上门去送,有多吃亏不说,想过我们感受吗?”

        郁仪如同实质打脸,她拿出过领导魄力,给过人信心,眼前却食言,自己否定自己,要把公司送出去——对那这些一直围着她想办法、尽上全力的管理层,不是妥妥出卖人家么。

        “我照实说,我不逃避责任,”郁仪越过人到最前,“前面一段就是气话,郁闷死了说的,你们别当真。”

        聚起来的人不多,嘀嘀咕咕,瞠目不安地望向郁仪。淡蓝的工作服仍齐整,但不少人摘了帽子口罩,在手里揉搓,或为缓缓不安放胸口捂住。

        “到这个地步,实在对不起大家,”郁仪鞠躬下去,神色不动,“现在无事可干,大家可以另找出路,工资补偿一分不会少。而还愿留下的,报酬也将照付,直到再次开工。”

        人群窃窃私语起来,聚成了一撮撮,嘀咕不停,都使劲瞪大了眼看台上,从稀稀拉拉,渐渐向高台围拢。

        郁仪振奋精神,神色更显坚毅:“在这生死存亡时候,我会继续努力,逆境而上,希望大家也如此。以后纵然发生天大的事,东鼎的传统在,声誉在,大家若精诚团结,我们终将挺过困难,屹立不被打倒。”

        “的确是有两条路。杜春鑫来跟我谈过,他拉了一亿资金,收购集团,也接走债务、合同烂摊,貌似双赢,这条路好走。”

        家里,郁仪原形毕露,声泪俱下地诉苦一通。红着眼,看她爸又复指点江山样,一脸肃正地安慰她。

        郁成雄加重口气:“另一条,险路难路,集团破产重整,债务冻结,就看你能不能起死回生了。不能,只是为完全破产争取了个缓冲期。”

        冷清的家,老爸不带感情的严厉语调,装饰木料暗黄的沉闷感觉,郁仪一阵不好受。但对难受熟视无睹,学上老爸的肃正:

        “律师跟我提过,破产能缓一下偿债,资产没清算完前,我还有重起的机会,”说着抽鼻子,顿一下,不忍继续说,“就算彻彻底底破产,债务是有限责任,我不至倾家荡产,大不了再创业。”

        “你想这么做吗?”郁成雄追问,带点急。

        “葛律师说这是最好选择,厂里的人,也不想工厂被收购。”郁仪说事实。

        “我也觉得,你该走第二条路,果断走吧。”

        毫不犹豫说出,两眼威严有神地朝郁仪看,如用上父亲身份,对女儿的严令和威压。郁仪对着,莫名地不爽。

        她不想破产,一点不想,想到曾有的志气,更是万般不愿。她一经营公司,就背上失败和恶名,是让她事业起始就打上“无能”的耻辱烙印!

        但能奈何,周遭像是有张无形的网,对她步步收拢,她不由自主被推动走,像小飞蛾,朝危险的光源靠近,无法抗拒,更别无选择……

        对,周忱认识自己身边的人,私下里,也几乎能找身边所有人。葛言、父亲,还有公司里的总监,众口一致,言之凿凿地劝,隐隐感觉,这会是周忱预设好了的意见么?

        “爸,周忱那晚来,是劝服你这件事吧,”想着站起问,丝毫不掺杂感情,冷森森地,“他似乎无微不至了解我,也无微不至安排了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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