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第45章

“借你手机一用。”

        郁仪步步走近，周忱却背过身，像是无言以对她，撞撞余豪，附耳偷偷摸摸说。

        “你求救么？这叫，叫天不应叫地不灵。”余豪见郁仪气势，眼中露愤然不解的光，又想起这山里信号时有时无，捂好手机拒绝。

        “我的估计装不下，你的拍得也好点，要乘机拍视频。”周忱简单解释。

        “拍郁大小姐发飙，当把柄威胁她？”

        “你想哪儿去了。”

        “不管想哪儿，私人物品，不好借。”

        “你盯着我用便是。”

        余豪此地无银三百两地捂手机，早被周忱从裤兜里顺走，而前有老书记铁镐当道，后有郁仪来势汹汹，他无法，密码也悉数奉告了。

        “我不想出什么差错，人命是赔不起的。你要为我运出东西，怂恿人冒险开路，大可不必。”

        清晨有凛冽寒气，郁仪也冷若冰霜讲。

        周忱侧身站，一言不发，只偷偷摆手机偷拍。似乎有愧地略低头，手捂嘴闷咳了两声。

        “昨天打雷下雨，那两层楼不安全，硬要住就算了。今天这路看着就不对劲，雨后不能马上挖，要招报应的。”

        郁仪咄咄说，其实说得将信将疑。余豪见她身后离点远的毛驴，多杰几个人躲在驴后面，手蹭鼻头，扭扭捏捏，于是明白大概：今天又有一批衣要运走，那几个人图钱，货是装上毛驴，但眼看路不通，又想逃避，又迷信兮兮说这路要闹鬼。

        偏偏郁仪耳根软，信了，跟昨晚担忧如出一辙地信，估计夹着对周忱的关心则乱。

        “遭报应又怎样，这村报应还不够多？”周忱不说话，但老书记铁镐一顿，抢上前：“好不容易引进产业，没得路，发展不起来，郁总，今天无论如何，都跟你把这条路挖开了。”

        声壮，几乎响遏行云，却对郁仪是谦卑又客气。这人心里有与恶劣大山斗的壮志，也是忍够了穷困和失败的憋闷。郁仪这外头人一到，作为村里发展希望的郁总一现身，老书记更觉像笑话他似的，志气火上添油，痛定思痛，眼下非挖开路不可了。

        “还好，货不急运，等两天可以，”郁仪干巴巴阻止。

        然后眼忽闪，吁口气：“我反正破产穷途末路，布料进不来，成衣运不出去，挨总能挨，根本不差这一两天。”

        冷嘲热讽，明显是对周忱说。

        “你说反话，你心里又气又怨，没法运输，你做的事就完全没前途。好容易拉起来的小作坊，也根本维持不了。”

        静一瞬后，周忱转过回应，像是训人，一针见血说破，毫不留情地。

        郁仪瞠目结舌，被戳破的恼怒是有的，但整个人平静，只胸口不易觉地起伏。嘴张合两下——是被气得也说不出话，还是周忱说得对，她没法反驳？

        余豪不怕这凶凶的大小姐了，有点好奇：郁仪这么出现奇怪，周忱说得没错，她跟那些村民一样，迫切地要走出去，毛驴货物都备好，却又强硬地阻止挖塌方，只是关心则乱吗？

        想起前几天的事，为了叫更深山里的人出来，周忱撺掇他和郁仪配合，把毛驴队三人套牢。看看眼前，这三人大概被郁仪利诱，成了专用搬运工。或换个角度想，是周忱有意使他们，风雨无阻搬运，而今天专程到这儿凑热闹。

        ——话说早上起晚，见屋后多了窝毛茸茸的小鸡，明显周忱截了人家的养鸡打算，非要人家赶毛驴跑运输。

        没有路，产业没前途，根本发展不起来，是，郁仪的缝纫作坊，和这毛驴队，是为开路添柴加薪的，如老书记的反应那样，是火上浇油式地添柴加薪。

        连带等着的人的种种急迫，催促这路今天非挖不可！

        “为什么不退回去，前面不知塌方多少，你为什么不退回去？”周忱对着郁仪的瞪眼，大吼声怼。

        他并没有直面郁仪，一步步朝呆立的人群走。那病小孩的哭声又起，凄凄噎噎，像连不成的线，抽得人心酸。他像踏着哭声，像被这哭声抽出了愤怒：

        “你们太不甘心，太不甘心没路，要好好活，非得出去不可，非得有条好路不可。”

        散落地上的工具被拿起，箩筐麻袋纷纷从肩上卸下，挡路的土石如大敌，被等待的村里人冲锋进攻。哐当哐当声响起，土还松软，劈挖后塌，塌后再凿，老书记挥舞着虾壳手，大将一样让开挖如火如荼。

        ——不停地挖，不停塌陷，半天并没开出一点点路。

        余豪觉得这群人，似踩上轮子的仓鼠，在这巨大的山峦间，日复一日徒劳无功——却挡不住他们锲而不舍。

        怎么说呢？

        紧贴山石的面颊，红肿坚硬的手，抖动的肩膀，沾满泥土的双脚，没有效果的事业，难以用言语尽述的，非人折磨。

        兴许不是无谓吧，西西弗斯推石上山，一复一日的朝日星辰中，不也有他无声的快乐，莫大的充实吗？

        是要个精神，让希望不至破灭的精神。

        余豪瞧着周忱毫不参与，只举个手机默默拍，鄙视一通后，忽明白了他的用心和深意。

        老朽电脑的主机滋滋作响，实在烦。余豪在一旁端茶送水，闻吱呀一声，又见屏幕上沙石俱下的刺激场面，惊魂未定，按胸口感慨句：“幸亏躲得快。”

        “真是拿命拼。”周忱评价，嘴角一翘，得意洋洋。余豪顿觉得，这人怎么有点邪恶的感觉。

        手上瓷杯不想给了。周忱笑得阿嚏下，又手枕上额头，趴桌子闷闷地咳。压下的细抖，露出的脸寡白透红，让余豪不得不改观，邪恶吧，也是惨淡可怜的邪恶。

        过去掰起周忱肩膀，让他把药吃掉。其实是上次去镇里，采购的一大打止痛药。村里人急病，出不去，常拿这药凑数。除多杰拿走些给他老父亲外，余下的都在周忱手里。

        “好点没？”余豪递水时问。不得不关切，同住一屋，周忱这货不好，又是他无尽的麻烦。

        “可难受了，”周忱边咳边闷笑，“冷雨落汤鸡，再不敢尝试，不过小感冒是万幸，没泥巴石头雨砸个窟窿，谢天谢地了，连天地都想发过我们一马。”

        “好个心安理得，”余豪气，气得嘲讽，“泥巴石头雨，你是敢尝试，就落个感冒加重代价，当然对天地感恩得不得了。”

        ——见周忱喝口水都像难受，不情不愿，想起郁仪举动，直接握杯子灌，堵住他那张乌鸦嘴。

        早间开挖道路，何止挖了就塌的徒劳，不断加人手，不断拼更大人力，可终究抗不过自然。好容易挖通第一道塌方时，老天似被惹怒，更大的山体滑坡突如其来，泥石俱下。原先准备建工厂平整的地，也被毫不留情地埋掉一半。

        所幸村民眼尖，到底有经验，还有毛驴鸡公预警，乘早一溜烟跑光，并没人伤亡。

        而周忱拿手机混人群里，一刻不落地记录下了一切。

        眼下正加工剪辑，编成感人的故事片。

        余豪对此行径，除觉得他邪恶和膈应外，想不出如何评价了。

        “看一遍，有没感同身受？有没心里一处膨胀，恨不得化身超人，给他们变出条路来？”周忱乌鸦嘴被放开后，问。

        “不用看，已亲身受过一回。”余豪兴致缺缺。

        “哦，那有超人感没？”

        “有啊，想化身超人，以飞毛腿速快跑。”

        余豪心有余悸地咬牙切齿，也难免看清屏幕上画面。的确，与亲身受过的，不可同日而语：角度、切换和画面的冲击力，小小塌方，竟被周忱剪出了史诗级灾难片效果。

        人如蝼蚁，在自然的巨力前，渺小而顽强。土石的浩瀚奔涌，和一张张脸的苦乐悲喜，相当相得益彰。

        还别出心裁添上字幕，画面解说、和切换时黑底白字的两种字幕。

        只让他移不开眼，估计都是认字认的。

        “看来效果不够。”周忱手插进头发里苦恼，闷咳不已。

        “是不够，让开。”余豪把他拉起来，看人可怜样决定帮一帮。

        “要人被震撼，画面不够，真要搞大片，画面和声音得配合。”说着搜起网上配乐。

        “料到，这东西找你没错。”周忱不置可否，按住余豪双肩，得意笑，“配乐你弄，我还有几个素材，你瞧瞧。”

        新打开的音频，传出抑扬顿挫、满怀深情、激昂澎湃的人声，就像身体里安了个发动机，咄咄发出正式又刻板的机械声。

        “配这？”余豪意识到更大挑战，更匪夷所思任务。

        “按这种音调，我感冒，念不好。”

        “我才不要配这种官腔。”

        “配吧，我犒劳你，请你吃烤鸡宴。”

        ……

        余豪真后悔可怜人，被所谓烤鸡宴逼得不得不干恶心兮兮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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