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幕宵里山(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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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间小路边。
雪代巴静静坐在河边,抬头仰望微微露出的月。
丝丝缕缕的月光垂落,她的脸上泛出皎白的痕迹,像是光阴的美流淌而过。
她忽然站起来,因为听见了林间的动静。
“喂,老大,你看。”
“这是个漂亮的女人啊。”
几名落魄武士模样的男人从草丛间走出。
巴将手放在身后,握住藏在腰间的短匕。
流浪武士们笑着围拢上来。
“噌。”
刀鞘撞在地上的声音。
红发剑客满身是伤地来到树林中,单手拄着刀,鲜血顺着手臂淌下。
他的头发湿漉漉的,像是从水中爬出来一样。
看着他遥遥欲坠的身影,有那么一瞬间,巴以为是错觉。
“喂,你是干什么的?”有武士说。
“别管了,已经半死不活了,把他一刀了结,然后把女人带走。”流浪人说。
没有理会落魄的武士们,绯村微微抬起头,露出那双眼睛。
是不杀人时的,柔软的眼神。
“我们说过要一起去大津吧。”
他说。
“抱歉了,斋藤兄。”冲田满脸歉意地笑着说,“大病未愈,出手的时机没有掌握好,让他逃掉了。”
“算了。”斋藤说。
他看向远方,淡淡地说:“也许他命不该绝呢?与那身上带有白梅香的女子……”
一把刀如果改变不了整个世道,但总能保护好一位珍视之人吧。
〔京都大火〕当夜。
维新志士尽遭斩杀。
高杉晋作盘腿坐在脏乱的监牢里,撇了撇嘴。
“想吃透野做的饭啊。”
时光静静流淌,入秋了。
绯村仍旧是做着与刀相关的工作,只不过杀人刀换成了柴刀。
他坐在乡下的屋子外面,用粗绳系住衣袖,手握柴刀一刀一刀劈开树桩上的柴禾。
他用左手摆正一段干柴,然后右手握刀竖直地劈落下来。
刀锋嵌入柴禾的一瞬间,他仿佛看见鲜血溅了自己一脸,眼里嘴里全是血污。
就像砍进人类的头颅。
他垂下头,仍是沉默地挥刀。
新选组成员连人带刀被劈成两截。
比古清十郎锋锐冷冽的剑风掠起鲜血。
他的剑锋刺入重仓十兵卫的喉头。
一幕幕深刻脑海的画面,最后是名为清里的年轻人,不愿死去的尸体。
噼啪。
当他斩开最后一根柴时,身后传来开门的声音。巴穿着木屐,嘴唇上红色鲜艳,头发也梳理得柔顺整齐。
“抱歉,让你久等了。”她说。
绯村将柴刀搁在树桩上,缓缓站起身,他解下粗绳塞入衣袖里,忽然露出一丝笑容。
“今天天气很好,柴身干爽。”他说。
巴一怔,也露出浅浅的笑容。
只是眉间仍有一丝郁结。
他们走过淌着流水的清溪,水声潺潺。
他们走过古旧的石阶,绯村会在陡峭处停下身来,转身牵起巴的手。
他们在路边山岩的旧神像前停步,巴闭上眼合手祈祷,剑心微微仰头,思绪清远。
他们一起走过稻田间,与农夫们擦身而过。
他们来到市镇上,一起站在河边。雪代巴坐在河畔,抬头时,看见绯村正出神地眺望远处。
她轻轻触摸腰间的短匕,却没有再握住它。
两人沉默无言,只有清风徘徊不去。
绯村忽然说:“等我一下。”
他转身离开河畔。
巴站起身来,轻轻走到绯村之前站的位置,学着他之前的样子,同样眺望远方。
他身上的血腥味有些淡了呢。
就像那晚,他没有杀死那些流浪武士,只是敲碎了他们的大拇指。
不杀人,也能在乱世活下来吧。
巴静静地想。
一会儿,绯村拿着一柄裹着黑布的物件走回来,将它递给巴。
是一面妆镜。
就像寻常人家的丈夫买来镜子送给妻子。
巴拿起镜子,将它抱在怀里,表情复杂。
两人一前一后走过集市时,忽然有大风卷来。
绯村停下脚步,巴也停下。
他侧身扬起袖子,挡在巴的面前,风吹衣袖,猎猎作响。
被绯村小心地遮挡住风,巴怀抱着妆镜,伸手微微拢了拢脸颊边的头发。
风似乎也变得温柔了。
入夜。
田间的屋子四周静悄悄的,只有虫蛙之声,月色撩过田野,秋霜渐结。
绯村与雪代巴坐在屋子里,晚餐很简单,三样菜搁在几案上。
“抱歉。”巴忽然说。
剑心一怔。
“没有拌菜的萝卜。”她说。
“没关系。”绯村说,“我不在意的。”
他拿起筷子,在秋刀鱼上夹起一小块鱼肉。
巴微微垂下眼睑,语气有些犹豫。
“可是……总觉得少了点什么。”
剑心轻轻咀嚼,没有说话。
晚饭后,巴端走碗筷去清洗,绯村坐在门边,静静看着田间明月。
他沉默了一会儿,忽然说:“我们种点东西吧。”
巴轻轻抬起头。
“能不能种萝卜我不知道。”绯村说,“但一定能种点什么。”
他轻轻卷了卷袖子。
夜深了,绯村依旧和从前一样抱着刀睡觉,只是他没有睡在窗边,而是坐在屋子的角落里。
靠着墙,沉沉睡去。
巴披散着秀美的黑发,仍旧在灯下写字,看书。
也许是有些累了,她轻轻拉开抽屉,拿出剑心送给她的镜子,一层一层揭开黑布。
自己的脸倒映在光洁的镜面上,有些消瘦,只是眼神不像刚来京都时那样黯淡,略微有了些生气。
那个人的梦,也做得少了。
但终究不是忘记,也无法忘记。
她盯着镜面,用手指轻轻划过自己的左脸颊,划过一条长长的痕迹,像是那道刀疤。
怨念散去了吗?
始于一个简单的想法,绯村在屋子四周开垦了一片不大的田地,去邻镇上买来种子,翻开泥土播种下去。
巴发现绯村身上的味道越来越不同了。
也许是一丝一丝生活的琐碎小事在影响他,也许对幸福有了一丝期望,哪怕只是想吃一样小菜。
但那就是平常人的幸福啊……她本该得到的幸福。
巴轻轻抚了抚额前的长发,嘴角泛起一丝自己都没有发现的笑容。
在一个劳作的清晨。
“真是勤劳啊。”有人说。
巴的手里还攥着一截菜苗,绯村从田里直起身子,看见远处的山林里,饭冢背着行囊戴着斗笠缓缓走来。
绯村放下锄头。
屋内。
饭冢喝了口茶,暼了绯村与巴一眼,忽然笑了出来。
“怎么了?”绯村问。
饭冢摆摆手。
“没什么,就是觉得你们不管怎么看都像是真正的夫妻啊。”
绯村露出罕见的窘态。
巴忽然从绯村身边站起身来,走到门边。
“我去把剩下的菜苗种完。”她说。
饭冢看着她离去,说:“我说错话了吗。”
“没有。”绯村说,“话说回来,饭冢先生你来是……”
“情况不妙啊。”饭冢叹了口气,说,“现在长州藩被幕府压迫得十分厉害,保守派为了讨好幕府,不断逼迫俗论派成员切腹自尽。”
绯村微微皱眉。
“但是这样一来,也避免了幕府对长州藩的讨伐。”饭冢说,“但是藩内损失惨重,我们在着手营救高杉先生。”
“桂先生呢?”绯村问。
“京都大火计划失败后就再没出现。”饭冢说,“大家暗地里都称他为逃跑小五郎。”
绯村一怔。
“怎么会这样……”
饭冢拉开门,看了一眼窗外正俯身在田里的巴,捻了捻下巴上的胡子。
“现在我们能做的,只有等。”饭冢说,“就算这里离京都很近,但绝对不要擅自前往,你只要继续在这里过平静的生活就好。”
绯村微微低头,看着那双久未拔刀的手掌……
不拔刀杀人的生活,似乎真的很好,似乎可以一直这样下去。
饭冢说:“我把行装留在你这里,里面有足够的药草,还有一些钱。平时你就将药草碾磨好,拿到附近去卖,有了正当的职业就不会引人怀疑。”
绯村说:“可是这附近只有我们两个人。”
“前往大津的路上有几个村子。”饭冢说,“小心一点总是没错的。”
两人走到屋外的岔路口,巴从田地里直起身子,她戴着农作时的头巾,有几缕发丝从脸颊两侧落下,依旧是温柔秀美。
饭冢说:“不久后,我还会来看你们的。”
他压低声音,说:“你跟我说实话,绯村,你们有夫妻之实吗?”
绯村一怔,摇头说:“我们只是为了隐藏身份才扮作夫妻的。”
饭冢的脸上是完全不相信的神色,他暼了眼缓缓走来的巴,低声说:“你可能自己都没有发觉,你说话的语气,还有神态举止,都与离开京都前不太一样了。”
绯村沉默不语。
巴来到绯村身后时,饭冢忽然哈哈大笑。
“巴姑娘,从今天起你是卖药的老板娘了。”他说。
巴微微歪过脑袋,露出一丝疑惑的神情,似乎也有不明所以的羞涩。
饭冢沿着小路缓缓离去,自言自语着。
“现在的你,还能握稳刀吗?”
他低声说。
月圆之夜。
巴坐在门前,抬起头静静看着满月。
绯村缓缓来到她身边,也抬起头望向天空。
“好久没有看过满月了。”他说。
巴轻轻点头。
“傍晚的时候,我欣赏过秋天的茜草。”她说。
微微低下头,巴感受到绯村身上日渐柔和的气息。
“这样的生活,不知道能到什么时候呢。”她轻声感叹。
她想到他拔刀时的模样,恍若隔世。
满脸血污,眼神死寂、表情淡漠的他。
仰头出神望着月亮,双手拢在袖子里的他。
“我看我们还会在这里待很久。”绯村说。
他转身走进屋内,坐下来碾磨药草。
天气非常好,日光温暖而不炽烈,风柔和而不袭人。
绯村背着装满药的行囊,静静坐在屋外。
巴跪坐在梳妆台前,将那面妆镜从屉子里拿出,压在那本书上。
梳理如瀑长发,青丝及腰。
略施淡妆。
她将长发束起,又将镜子放回屉子好好收起,起身走到门前,忽然停下。
她将手伸到腰间,取出那柄短匕握在手里,静静端详。
神情平静不得窥见内心,却是在犹豫。
“我想在日落之前回来。”绯村说,“还没好吗?”
“我马上来。”
巴攥紧匕首,回到梳妆台前,将匕首放进抽屉里。
战乱仿佛永远不会扰及此处。
生活仿佛永远平静。
巴与剑心走过田埂,走过清溪,走过古桥,走过幽径。
游走四处的小镇,巴举着卖药的布帏,绯村则与村民们交谈交易。
“巴?”一个过路的女子喊道,“你是小荻屋的巴姑娘吗?”
“是花店的老板娘。”雪代巴有些讶异,“您是要回京都吗?那里很危险……”
女人看了一眼红发的绯村,问:“你们……”
巴拢了拢头发,轻声说:“这是外子。”
天色渐晚。
绯村与雪代巴顺着小径往回走。
“没想到扮成夫妻真的不会引人怀疑。”绯村说。
巴静静跟在他身后,说:“是的呢。”
她微微眨眨眼,说:“而且药也比预想中卖得好。”
绯村垂下眼睑,说:“太好了。”
两人间隔不远,又没有太近。
一时间空气中满是沉默的味道。
“你将匕首留在家里了吗。”绯村忽然说。
雪代巴一怔。
但剑心的语气很温醇,不像是质询。
“是的。”她低头,声音有些微弱。
“现在我是……卖药的老板娘了。”
绯村的脚步似乎有一瞬间的停顿,但很快又不露痕迹地继续向前。
“走快点吧。”
他说,就像丈夫催促妻子那样。
“天气有些凉了。”
用卖药换的钱买来一些酒,入夜后巴与剑心坐在几案前,在碗碟中盛满醇香清冽的酒水。
“真好喝。”绯村感叹说。
他一饮而尽,轻轻放下酒碟。
“很久没有尝到这种味道了。”他说。
巴也轻轻呡了一口。
“是呢。”她说。
也许是因为工作换来的酒才格外香醇,也许是许久没有这样心情轻松了。
但很快的,一丝常常被隐藏的痛楚忽然从她心里传来。
她看见绯村脸上的剑伤,清里留在这个世界上最后的痕迹。
倏的,她眼神黯淡下来,微微蹙眉。
“怎么了?”剑心有些关心地问。
“没什么。”她拿起酒壶,为剑心酌满一碗。
夜深,又下起了雨,江面上雾霭迷蒙。绯村抱着剑睡在墙角,雪代巴则在写字。
一阵风穿过屋子,她合上书,起身去关了门。
她披着外衣,黑发披散在肩头,月光从窗外落在她身上,泛起一层柔和的光晕。
巴走到绯村身边,轻轻蹲下身子,解开自己的衣衫,轻柔地裹在绯村身上。
他仍是闭着眼,紧紧握着剑,只是神情有些缓和,蜷缩紧锁的眉头也舒展开来。
烛火忽明忽暗,映照着巴的眼瞳阴晴不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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