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25 人在矮檐

八月十四这天早上，各房按例来向王妃请安。

        南宫无尘笑眯眯的：“辛苦大家了，都来得这么早，快请坐吧。”侍女们随后把茶点一一端上来。

        关佑薇喝了一口茶，欠身说：“王妃，妾有一事想请示。”

        “妹妹请说。”

        “妾家里有一个胞妹，年方二八，从小和妾长在一起，我们姐妹颇为情深。自从入府，妾有多日没有再见妹妹，不由很是想念。这不，想将妹妹接进来，留妹妹多住些日子，也不知可不可以。”

        南宫无尘顿时敛了笑容：“我曾听说北炎时有个特别有名的宰相，因为皇帝对他特别信任，所以每天家里客人往来特别热闹。宰相每天打开了大门，允许所有的人看他都接待了那些人。然而有一个人却悄悄从后门进来，送给当时路过花园的宰相夫人的丫鬟一筐鱼。北炎多山少河，鱼可是稀罕物，鱼肉嫩滑鲜美，也非寻常肉类能够比拟，不管是清蒸，还是红烧，宰相夫人都非常爱吃。结果，一来二去，宰相在不知不觉的情况下，就收了那个人几十筐鱼，那个人姓黄，后来就是取代北炎占领北方的郸国的皇帝。”

        说到这里，她瞧着关佑薇，颇严厉道：“我等有幸能够追随楚王，就该好好安守府内的规矩。若是你们想念家人，我可以安排你们回家探望。如果你们有喜了，即将为王爷开枝散叶，七个月后，我自会请来你们的母亲，王爷在家，征询王爷的同意，或者也可以将胞妹带过来陪伴一二，这样才是都符合礼制。”

        关佑薇心服口服：“遵循王妃教导，妾都明白了。”

        南宫无尘这才重新浮起笑容：“昨天姨娘赏赐了一篓吐浑买来的葡萄，我尝过了，肉质柔嫩，果汁充沛，可真是稀罕，今天分给你们都尝一尝。”

        魏锦璇、关佑薇、燕灵琅依言品尝葡萄，吃完后赞不绝口。

        南宫无尘看看杨霁雪：“雪儿，你怎么不吃啊？”

        杨霁雪心里面有事，感觉到另外三个人六道目光都锐利得很，牙一咬心一横，站起来，又全蹲下去。

        南宫无尘一看，连忙起身前来扶她：“雪儿你这是做什么？”

        杨霁雪保持全礼：“妾做了错事，擅自收留了人在房中。”

        南宫无尘一听，便愣住了。

        关佑薇和魏锦璇互视一眼，魏锦璇鼻子里哼出来一声：“到底公主之尊，行事偏比别人任性些。”

        南宫无尘瞥她一眼：“莫非你之前便已知道是什么事了吗？”

        魏锦璇急忙蹲下来：“妾并不知。”

        南宫无尘让她们都起来：“别人都先走吧，雪儿留下。”

        魏锦璇、关佑薇、燕灵琅都把火烧身，连忙退出几步，随后转身，溜之大吉。

        南宫无尘这才问杨霁雪：“是怎么回事，你快说吧。”

        杨霁雪便将赵雅芙的事说了一遍，说完了又道：“按理来说，外人进内宅，都应告诉姐姐。因为当时姐姐去宫里了，门下大约觉得姐姐平日里对我甚好，听说是我的结拜妹妹，便让雅芙进来了。”

        “为什么会是结拜的妹妹呢？”

        杨霁雪又把当初在遂州遇到魏军，然后赵雅芙帮助赫连驰风救下她和孩子的事说了一遍。

        她的孩子，龙怀璋亲自给起的名字：景桓。桓者，神木也。桓桓于征，狄彼东南，乃是威武雄师的气象。龙怀璋从第一眼看见这个孩子起，就一直说：“这孩子像我。”可见对孩子的喜爱非同寻常。

        “如果当初不是这个赵姑娘，景桓和公主怕就要落在魏军手里了，说起来，这位赵姑娘不仅是景桓和公主你的救命恩人，也间接地帮助了怀璋。这份情，不仅你要答谢，连我也要好好谢谢她。”

        杨霁雪惊呆了：“无尘姐姐，你竟然都不怪我？”

        南宫无尘拉着她的手：“你若真错了，我当然也不会偏袒你。可是，这事出有因，我怎能不辨是非呢？”

        杨霁雪不由得很是惭愧：“无尘姐姐，我只以为你是个博古通今、很有才华的人，没想到，你的胸襟气度也这般让人敬佩。”深深蹲身，“是我失策了，给你带来了不必要的麻烦。”

        南宫无尘笑着拉她起来：“在这府里啊，姐妹会有些想法，可是想来想去呢，不过都是为了一个人。既然都是为了怀璋，可以用一些大家都感觉很好的方法，不是更好吗？”

        中午，南宫无尘在望花阁设宴款待赵雅芙，并命春兰将魏锦璇、关佑薇和燕灵琅全部请过来。

        当着魏锦璇、关佑薇、燕灵琅的面，南宫无尘亲自给赵雅芙敬酒：“赵姑娘，你在遂州的义举，帮助了公主和小王爷，间接也是帮助我。整个楚王府都应该感谢你，今天，我真心敬你这一杯。”

        赵雅芙一直以为，在楚王府里，只有杨霁雪这么个国色无双的美人儿，那个颇高挑的关佑薇虽也是秀丽之姿，但在她眼中，倒也寻常。可是不知怎的，这位同样只是秀丽、也同样纤细高挑的楚王妃，不过就是端着酒杯同她说话而已，眉眼之间、举止当中流露出的气质，让她不得不心生敬意。

        之前便见这位楚王妃对杨霁雪和蔼可亲，对其他几位侧妃也礼敬有加，赵雅芙摸不出南宫无尘的深浅，连忙端起自己的杯子：“王妃，举手之劳而已，你太客气了。”

        南宫无尘一饮而尽。

        赵雅芙也喝光了酒。

        南宫无尘对魏锦璇说：“锦璇，你和佑薇、灵琅，都敬赵姑娘一杯吧。”

        杨霁雪稍后也对赵雅芙说：“雅芙，我也敬你。”

        关佑薇、燕灵琅有点泄气，意兴阑珊把空了杯子放在桌子上。魏锦璇看看她们，硬起头皮对南宫无尘说：“王妃，不管怎样，外人入府，得由你同意。就算你为了协助操办姨娘的生日宴，府里面还有我，对不对？我也不知道，就多了人在府里，即便是有恩于楚王府的赵姑娘，这也不太好吧。”

        “那你觉得应该怎么办呢？”

        “闭门思过。”

        站在杨霁雪身后的静儿顿时不干了：“这可不行呢。”

        杨霁雪急忙怒喝：“住口。”迈出座位，蹲身道：“王妃，妾以为魏姐姐说得在理。是妾的错，妾愿意领罚。”

        南宫无尘也接得快：“既然如此，我也不得不秉公做事了。雪儿，你越过魏妹妹和我擅自行事，便罚你闭门三日，再抄《养成经》三册共十五卷，即刻执行。”

        杨霁雪垂首：“谢王妃，妾告退。”

        赵雅芙不明白这唱得是什么戏，“哎”了一声，被南宫无尘挽住手。

        南宫无尘虽然在笑，态度不容置疑：“赵姑娘且住，这些菜都是专门为你做的，你可要好好品尝才是呢。”

        赵雅芙急忙道：“可是公主——”

        “公主有公主该做的事情，你不用担心。”

        关佑薇哼了一声：“可是王妃，静儿那个丫头胆子那么大，应该先施以惩戒才对，否则，以后我们说话，其他丫鬟不是想说话就能说话了吗？”

        “佑薇，若是我想惩罚你手下的巧月，你会怎么想呢？”

        关佑薇不觉一怔。

        “各房的事情，无伤大雅者，便有各房去管吧，你觉得呢？”

        关佑薇还能说“不对”？只能悻悻：“王妃教导的是。”

        宴会结束，赵雅芙飞一样回到朝斓苑。院子里，静儿举着一盆清水，跪在院子里。

        杨霁雪气得脸色铁青，站在廊下一言不发。

        赵雅芙不明所以，试探问：“这、这是怎么啦？”

        静儿委屈极了，举着水盆，“哇”一声哭了：“我就是想为公主姐姐争口气而已。凭什么这会儿让公主姐姐你闭门，不就是为了让你去不成庆盛夫人的生日宴？”

        杨霁雪伸指掐她的嘴：“要你不要乱说，你还乱说。”

        赵雅芙及时接住水盆，没让水淋了这对主仆一身。赵雅芙看看外面，提醒她们：“有什么话，还是进去说吧。”劝了杨霁雪，又拉起静儿，三个人来到屋子里面。

        静儿只觉得委屈，不停哭。

        杨霁雪心烦意乱，大吼：“够了，不要再哭了。静儿，我说的话你不懂，不接受，我不怪你。但是，你非要固执己见，什么都要按照我们以前的习惯来，真有一天，别人要处置了你，我也救不了你。”

        静儿抹着眼泪：“王妃不是向着我们吗？王爷回来后，王爷也会顾惜公主姐姐，护着公主姐姐，便是此刻多说一句，又有什么不对？”

        杨霁雪叹了口气：“静儿，你听我好好给你说。这是真事，但你也可以完全当成一个故事：有一个女子，被迫嫁给了一个贵族公子。这个女子就和你现在一样，始终停留在自己也是一个贵族小姐的观念里，她不愿屈就丈夫，也从不和丈夫的侧室虚以委蛇。就在她把双方都得罪到极点时，一直不受待见的丈夫和一直倍受轻视的侧室联合了起来。这个女子身边的丫头和女子情同姐妹，就像我们这样，但是，侧室们借口丫头撞了自己，却没道歉，硬是在丈夫面前告了黑状，致使丫头被杖责了三十，当众被打死。昔日的贵族身份，在彼时彼刻毫无威慑力，反而成了别人大肆践踏的由头。静儿，我已经不是大周朝的公主，你也不是可以在皇宫里肆无忌惮的上等宫女。我们都落魄了。这朝斓苑看起来阔大豪华，但恰恰只是一立锥之地。即便王妃仁慈，她保护得了我们一时，保护不了一辈子。至于王爷——”

        杨霁雪说到这里，眼泪成串掉落。

        静儿听得动容，见状扑过来抱住她：“对不起，公主姐姐，是我鲁莽了。”

        “人在矮檐下，必须要低头啊。为了保证你不会再离开我，我不得不对你严苛些。”杨霁雪轻抚她被自己掐红的脸，“还疼吗？”

        静儿连连摇头：“我不疼，公主姐姐，只要你什么事都没有，开开心心的，我便什么都不在乎。”

        事情告一段落，赵雅芙和杨霁雪分坐在榻上。

        赵雅芙上上下下打量杨霁雪。

        “怎么啦？我让你觉得很奇怪吗？”

        赵雅芙尴尬一笑：“我也不知道该怎么说，即便遭逢大变，可你刚才对静儿说的话，不像一位金枝玉叶说出来的话呀。好像……好像特别沧桑似的。那些事情，也不像故事，倒像——是你的亲身经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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