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师姐姜昕

阿宁替罗白写下她的心愿，又在天灯前踌躇许久。

        她刚想探头去看封旭延写的东西，就被他挡得严严实实，右手双指轻抵着她的额头，笑意盈盈道：“别偷看。”

        阿宁无言地静默了片刻，郁闷地看着眼前空白的一面，好几次提起了手又放下。

        不远处有人开始催促同伴：“动作快些！吉时快到啦！”

        那同伴应道：“知道啦！别催啦！马上！”

        阿宁心下一急，脑袋就更加空白了。

        “别急，慢慢来。”封旭延的声音在某种程度上一定缓解了她的紧张。

        她阖眼深思。

        在旁人的倒计时里，手一挥，就写上了几行字。

        ——愿早日恢复记忆，早日找到现世的父母。

        她偏头看了眼封旭延，恰好他的视线正落在远处，于是她偏了一下身，偷偷在最后那行字旁加上了短短一行小字。

        ——封旭延万事顺遂，平安喜乐。

        最后一笔刚落下，封旭延就看了过来。

        她不由得脸上生热。

        但他只是随意看过来罢了，并没有什么反应。

        “你写完了？”他问，随后伸出一个大拇指，朝后方指了指，“他们都准备点灯了。”

        阿宁微热着脸，点头应道：“好了。我们也点灯吧！”

        封旭延若有所思地看了她一眼，点了点头，随手变出火折，弯身点上里头的点火芯。

        天灯内里很快就被热气和火光充盈。

        恰逢佳时，身边的南柒百姓也一个接一个地点起灯来。

        一盏接着一盏。自上往下，竟像连着线一般，恍若缓缓盛开的花朵，在不同的点，以不同的人为中心，往外延伸着亮起天灯。

        南柒百姓大概有些追求仪式感，于是众人齐齐喊着倒计时，这次是正式的倒计时。

        封旭延让了些位子，赵宥城就站在他左边，赵宥城的左边则是童韫跟张云轩，张云轩再过去就是罗白，然后就是阿宁。

        赵宥城他们毕竟只是魂体，因而只是虚虚地捏着天灯边。

        “三！”

        阿宁忽然转过头来看封旭延。

        “二！”

        她忽地一怔，天灯的光恰恰照在封旭延的脸上，透着几分暖意。

        “一！”

        众人应约而同地松开手指，天灯晃晃悠悠地随风而上。

        她的耳边是南柒百姓震耳欲聋的欢呼声，眼前是迎着百姓欢呼声徐徐而上的天灯。

        南柒的宵烛节盛大极了，本就难暗的夜空此时布满天灯，长空万里，上千明灯，映彻南天，灼夜如昼。

        “真美。”罗白仰望天空，仿若喃喃出口道。

        阿宁应了一声，笑道：“我还真的有点喜欢这里。”但不知怎地，她似乎有些心不在焉。

        封旭延望着漫天明灯，眸光深深。

        此时此景，能跟自己心上人见证如此美好的风景。

        也就没有遗憾了。

        ……

        阿宁确实有些心不在焉。

        她的脑海里浮现的是方才放天灯前的画面，是封旭延那张映着火光暖意的侧脸。

        在很短很短的时间里，他的侧脸跟在苍狼山山道几千石阶上，他跃至火圈外时的侧脸有一刻的重合。

        彼时她想不起来她曾在哪里见过。

        可此时已经恢复了大半记忆的她，只需要那么一点契机就能想起来了。

        那是她还在圣医谷时的事情了。

        ……

        那是她拜入圣医谷后的第二年。

        圣医谷就坐落在现今南陆向北的地界，那里有一南山群，它就在那南山群的中心。

        暨宁等人在南山山巅望过去，那昭清阁就格外显眼。

        但也仅仅是在暨宁等人的眼里。

        普通人是看不见的，他们只会看见圣医谷谷主设下的幻境，一面旷寂辽阔的湖面，清澈如镜，映着白云蓝天和群山之上的遍地杏花树，如梦如幻。

        南山群上种了几百里杏花树，山脚下的居民提起南山群的时候第一反应往往是那片杏花林。

        暨宁也是。

        因为她在纷飞的杏花中入了谷，踏着遍地杏花离的谷。

        因而离谷后的那些年，每当她路过什么花林，都会想起圣医谷外的杏花林。

        那日正是南山群下的百姓祭拜南山山神的日子——山神祭。

        住在山下的百姓其实大多都有这样的信仰，都要祭拜山神，以佑家宅平安。

        南山群下的山神祭着实热闹，虽不及当时的沧溟城的夜市那般盛大，但也不差。

        暨安一向喜欢凑热闹，这样的大节日从来不会错过。

        加之那是暨宁第一次遇上这样的节日。

        各个地区的祭拜方式，山神祭日子都有些差异，像南山群下的山神祭都是两年一拜。

        因而暨宁初入圣医谷的第一年，没能看热闹，今年恰好碰上了，暨安便早早就拉着她出了谷。

        暨宁还记得那次跟着一起出谷的还有其他的师兄师姐。

        夏清就在其中，依旧是神神叨叨地摇着古龟壳，铜钱在古龟壳内咕咚咕咚作响，他另一只手就在算着什么。

        南山群下的山神祭需要另起祭坛，也有太多东西要准备，因而那日南山群下的百姓就起了个早，早早就开始准备祭拜之所需品。

        早上准备祭品，下午就开始祭拜大典，晚上就是庆典晚会，让大家聚在一起吃饭之类的。

        认真说起来，山神祭的晚会基本跟火很有关系。

        以祭坛为中心，往外直上，一路点满了长生灯，像缀出一条星星点点的沿途长路。

        南山群下百姓各个身着正式的民族服饰，在通天灯火中，招呼着格格不入的暨宁等人。

        暨安、夏清他们还好说，毕竟也凑过那么多年的热闹了。

        唯独暨宁，因为从小到大都没接触过这样热情的招待，而显得手足无措。

        也就是在这时，她略显尴尬地移开视线的时候，倏地有个人的侧脸映入她眼帘。

        那人的脸上面无表情，但眼眸里却全是欣然欢喜，长生灯的火光映在他的脸上，更为他添上了些暖意。

        她微微一怔，在她自己都不知道的情况下，竟悄悄地将眼前的场景记下了。

        可她没想到，这个场景会有重现的时刻。

        她更没想到，这个场景会再次重现在一千年以后。

        ……

        阿宁倏地轻唤：“阿延。”

        她眼神怔忪地望向他。

        封旭延低头轻应：“嗯？”

        “我突然想起了一些事。”她慢慢地开口，带了几分艰涩。

        他眼神微变，似有几丝紧张的情绪：“什么事？”

        她本来是应该说出她曾在很多年前，在他们以为是初见的时刻之前，见过他。

        可或许是另一件事情对此刻的她来说，更让她觉得震惊。

        她不由自主地喃喃道：“那人是姜昕。”

        他有些失望。

        不过还是点了点头。

        他是知道的。

        或者说跟着暨宁做事情的人，没有一个是不知道姜昕这个人的。

        但他比旁人更清楚，是因为姜昕是他救下来的。

        ……

        姜昕是暨宁的小师姐。

        之所以会突然想起来，也是因为那次的山神祭，姜昕也是随行的师姐之一。

        跟现在的样子很不一样，姜昕在众多师兄师姐中，是最为腼腆羞涩的。

        虽然天生媚眼，但因十分内向，因而给人的感觉其实更多是温雅婉约那一类型的小姑娘。

        而姜昕尤爱读书，这让她温文尔雅的气质更为浓郁。

        因为姜昕跟暨安是圣医谷内年纪最小的姑娘，暨宁又因为年纪比较大的缘故，跟这两个小师姐最为亲近。

        尤其姜昕轻声细语地说话的时候，暨宁最爱逗她，想让她再大胆一点说话。

        然而不管暨宁怎么逗，姜昕都雷打不动地不受任何影响。

        再说姜昕虽然年纪小，但却是谷内最厉害烹饪的小姑娘。

        她经常会研究一些药膳，主食还有一些糕点什么的。

        她手艺很好，经常是第一次做，那些食物的味道就足够可口，因而常常她做出来的食物刚上桌就被一扫而空。

        可以说暨宁做饭的手艺一大半都是承了这个小师姐的。

        暨宁离谷之时，她送了暨宁一本她自己最爱的医术，还跟暨宁提起过她正在研究一种糕点，是怎样的糕点她没说，但她当时曾经提过一嘴。

        那糕点的名字就唤作闻尘糕。

        ……

        实在是时隔太久，加之当时阿宁并未记起前尘往事，以至于那日在佳韵中，她并未认出那招待他们的红衣姑娘，便正是姜昕。

        而姜昕……

        确实不再是以前的姜昕了。

        阿宁神情恍惚：“她……怎么会变成那个样子？”

        她在恍惚间想起姜昕的衣领极高，直顶下颚，在那衣领处，那蔓延出来的微丝……

        还有一千年过去了，姜昕的样貌未曾改变，还有闻尘糕……

        倘若样貌并未改变只是因为她转世后就恰恰长成前世的样子，还是勉强说得过去。

        可若加上那个唤作闻尘的糕点……

        还有当时封旭延说要闻尘糕时，她的复杂表情……

        这还算是巧合吗？

        但若让阿宁来选择，她真希望这一切都只是巧合。

        这就代表那个可爱的小师姐并未承受过那么多的伤害啊！

        然而——

        封旭延点着头，艰涩应道：“她曾经被冥族改造成冥傀。”

        阿宁的脸上露出一丝迷茫。

        她忽然有些自我怀疑。

        一千年前，她究竟做了什么？

        为什么她身边的人都落得这般的下场？

        暨安神魂俱裂……

        姜昕惨遭冥族毒手……

        却冥沉睡多年……

        封旭延等候多年……

        一千年前，她被封印之后，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

        她现在真的很想知道。

        但她，更想再去看看姜昕。

        她转身就要走。

        封旭延猛然抓住她的手，他攥得很紧很紧。

        就像知道她思绪万千，激动澎湃一样。

        阿宁回头看他。

        他的神情很复杂，就好像很忧伤，又有些痛意。

        他说：“我知道你想去看看她。”

        “但你并不能自己去。”

        阿宁答道：“我没打算自己去，这不是有你吗？”

        他艰涩地动了动唇：“我是说……你得带上苏若晨。”

        阿宁一怔：“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你当我为何不直接带你走？”封旭延问。

        “你必须待在以苏若晨为中心的半径十里内。”

        阿宁愣了一下。

        她确实从来没有离开过苏若晨的身边。

        最远应该也就一个院子的距离，可南柒跟故安城还是有很长的一段距离。

        她只是想再看看姜昕。

        可眼前还有别的地方要去，苏若晨等人也未必就愿意陪她走一趟。

        加上刚才用晚膳时的事情，她也不想跟他们走一路。

        但眼下看来，她想跟他们分道扬镳的想法，多半是要落空了。

        她沉默着转身离开，封旭延脸上有不忍。

        罗白茫然地看看封旭延又看看阿宁，最后乖乖跟上阿宁的脚步。

        赵宥城、童韫和张云轩面面相觑，就站在封旭延身边。

        封旭延站在原地默了片刻，赵宥城忧然地看着他，欲言又止。

        他闭了闭眼，大步跟上阿宁的脚步。

        但阿宁却径自路过他们落脚的客栈。

        封旭延了然，只是默默地加快脚步。

        而此时的阿宁，正以客栈为始，心算距离。

        一里。

        二里。

        ……

        整整十里。

        再踏出去，就是十里之外。

        封旭延忍住想阻止她的想法。

        阿宁不过稍稍迟疑，就踏出了这一步。

        痛意在一瞬间爬上她全身，尤其心口处，心脏跳动剧烈，她在痛意间，只能听见鼓噪难安的心跳声，但伴随越发剧烈的心跳声是难以抑制的疼痛。

        就好像心脏快要爆开来一样。

        她捂着心口，疼得近乎站不住。

        封旭延迅速将她拉进来十里范围内，疼痛很快就缓了一些。

        他双眸难掩痛意，在阿宁还没恢复知觉的时候，情不自禁地用唇轻轻碰了碰阿宁的额间，似是怜惜。

        他的手掌心正碰着阿宁的后脑勺，一阵灵力流动，阿宁在一阵暖意中阖上双眼，而后只感觉抱着她的人开始泛凉。

        但她还没来得及思考什么，就彻底坠入重重黑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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